这是他的使命，作为这一代张起灵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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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初的三月下旬，长白山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这阵子张家趁着封山做了许多准备，也一早就暂时断了与山脚下朝鲜族的一切往来。族里按照血统辈分组织集体去祖庙进香，张起灵不在，他有别的任务。

那时张海客还在本家，他已经许久都没看见那个不爱说话的孩子——现在应该已是少年了。他跟着家里长辈一起打扫祖庙，焚香沐浴，在良辰吉日收拾妥当，趁着一股雪山上最凛冽的寒风徒步上山。张家人排成了长长的一列，沉默地踩着前一个人的脚印往上爬，越过弯弯绕绕的土路，避开被大雪掩埋的悬崖。他们全都穿了崭新的青短袄褂，蹬着一双麂皮靴，卸了武器，揣起了双手，他们的目的地是山顶的天池。

张海客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获准前往天池，那里对张家人来说是个神秘的圣域，因无人接近，天池早就被神化成了涤荡世间烟尘脏污的圣池。

他们一步一步往上走，站在最前面的，正是张海客许久未见到的那个少年。

他埋头躲过迎面吹来的寒风，率先踩出脚印，紧跟在他身后的长老们一个个踩着他的脚印。

不知走了多久，张海客感觉自己的耳朵都要被冻掉了，手尽管缩着，也已经冻得发胀，他偷偷在袖子里搓了搓小手臂，指尖突突直跳。他想，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张家的族长，他这次去天池到底要干什么呢？

很快他的疑问就得到了解答，在天池边缘他们无声无息地快速分散开，绕着天池边缘站成了一个弧形。

张海客在外围，透过长辈们身体的缝隙，隐约看到了一个少年的背影。

从他这个距离看不真切，他使劲挤着眼睛，正巧看到那少年稍稍侧了一下脸。

他默不作声地半张着嘴，是那个他在墓里见过的小子。

那小子当着所有人的面脱了衣服，又脱了棉裤皮靴，零下三十度的寒风里他瘦削的身板赤条条地站着，不抖也不动，就像皑皑白雪中不会说话的一棵松树苗。他面朝着天池，等身后有人喝起一声号子，他才往前走了几步，跳入了天池。

张家人齐齐下跪，对着张起灵跳下去的地方叩了三个头。天地神明万籁俱寂，雪吞没了一切声音，张海客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乱响，他跟着长辈们一起磕头，却不知到底是为了什么。

长老们在天池边留下了一套崭新的衣物、一些食物和水，又隔远了放下煤油灯和火炉，一群人肃穆地往后退着，像来时一样，又一个一个准备下山。

张海客忍不住又去看那天池，被长辈扯着耳朵拽了回来。他们不能说话，因此当时他还没得到一顿痛骂，后来下山了他才知道，张起灵是要在天池里呆上三天的。

原本张家世世代代都有御寒的体质和方法，可那毕竟还是个矮他一头的少年，在快零下四十度的天儿里，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冰冷刺骨的天池中泡上三天，这人出来不死也剩半条命了。张海客那三天过得坐立不安，总忍不住望一望那天池的方向。

三天之后，这群人又上山去接张起灵回来。

他们还是按照去时的位置站好，依旧没人说话，张海客眼巴巴地望着，只见那平静的天池中央忽地起了一点涟漪，一个人从当中冒出了头，游了回来，一步步从冰水中拔出了脚，往岸边走。在极度严寒之中，他身上的麒麟纹身竟然清晰地显了出来，或许是他调节了体温，让自己的身体一直处于一个烧热的状态，又或许是他真的发了烧，只是在强撑着而已。

少年默不作声地擦干身体、穿好衣服，动作有些僵硬地爬上了坡，朝他们走了过来。

没人扶他一下，没人帮他一把，张起灵仿佛早就知道自己的使命，他依旧领着头，带着其他人下了山。

在那之后，张海客就再也没见过他。

张起灵在一众张家长老的簇拥下走进了雪山深处。

张家本家的古楼就在长白山脚下，它被白雪覆盖，藏在山体之中。张家人在入口外站住，张起灵孤身一人进入了古楼，他只带了一把刀，一串巨大的铃铛，整个人就像影子一样飘了进去。

沉重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挡住了一切可能照进去的阳光。他原地站了几秒，适应了一下昏暗的光线，周身越发地阴冷起来，古楼里弥漫着一股腐朽潮湿的臭味，混着仿佛几百条鱼腐烂的腥味，这一切都在提醒他，那东西就在这前方，在六角铃铛幻阵的最深处。

他没再犹豫，继续往前走，踏入了铜铃幻阵。

霎时所有铃铛都嗡嗡作响，他闭上眼，手中的巨大铃铛猛一震，这闷响盖过了所有声音，原本在他脑子里慢慢凝聚起来的迷雾倏地散了，他睁眼开，放下铃铛，拔出了刀。

有什么在黑暗中快速朝他游来，他听见了细微的嘶嘶声，在纯粹的寂静中，这声音被古楼放大了好几倍，夹着灰尘往他耳朵里钻。那东西怕光，加上原本身为野兽的特性，早就习惯了探查猎物的热源。张起灵知道，现在他就是移动的靶子，那东西盘踞在百棺天顶的横梁上，居高临下地警戒着他，它还不知道来的这个人想干什么。

有一些棺材开了盖，里头就剩了残缺的几块骨头，不消说剩的都进了它的肚子。张起灵迈进了百棺之中，路过一两口棺材时他听见里头有什么在乱动，轻轻敲着棺壁，他只扫了一眼就继续往里走。他现在正在入侵它的领地，它慢慢地从横梁上坠下了身子，对他探出了舌头。

他几乎能感受到那腥臭湿滑的舌头，现在他们距离不到一米。

这是他的使命，作为这一代张起灵的使命。

这是他作为张家人出生、觉醒之后听到的“天命”。

它猛地张口朝他咬来。

他划开了手臂，大量鲜血喷涌而出，喷落进了它的嘴里、身上。

黑暗中，一条巨大的、通体银白的生物忽地怔住了，张起灵的血喷在它身上，好像一团火烧融着冰块。它一下就缩了回去，强劲有力的尾巴来回乱打，直接打折了一根横梁，木头砸进了百棺，砸碎了几口棺材。

它认得这血，几百年了，这神秘的血脉又一次对它宣示着主权。

——你生于张家，永生都是张家的秘密。

它的爪子没法当做有力的武器，头上也徒长了一对只能当做装饰的、扭曲的角，它知道来的跟以前那些人都不一样，这次来的人明显更年幼，或许这是个逃脱出去的好机会。在被这股血继续侵蚀神经之前，杀了他，逃出去，回到它的雨林中去——

张起灵脱了上衣叼住了刀，一缩身踩着棺材跃上一根柱子，又极快地一拧身，从当空狠狠砸了它一脚，正砸中它的七寸。

它一下就软了身，头朝下摔进了棺材堆里。

张起灵的手臂还在流血，他却毫无所觉似的，依旧平静地凝视着他的猎物，他作为张起灵要掌控的“龙”。

他跳了下来，用流满鲜血的手臂朝它一指。

“龙”从棺材里爬出来，滑腻的身体压过那些尸体，它朝着他仰起了头，一人一“龙”在无声地对峙。

终于，它低了头，蹭到张起灵身前，主动用脑袋去贴他的手。

就算他的血让它痛苦挣扎，此刻它都得沿袭百年前的规矩，对新的主人俯首称臣。

张起灵收回了手，这时他才捂住了手臂。就在这条手臂之上，巨大的麒麟纹身忽明忽暗，爬满了他半个身子。

他从张家古楼里出来，看到了那些守着他进去的人，依旧在原地守着他。

有人拿来了医药箱，他伸出手臂，他们熟练地给他消毒缝合。

然后他穿上了衣服，回头看了一眼合上大门的古楼。

那东西依旧在百棺最深处游荡，以张家历代人的尸体为食。这是张家养出来的怪物，是世间最珍贵的神药，是他灌注了鲜血认他为新主的“龙”。

手上还留着一点滑腻的触感，他握紧拳头又张开，在张家人的簇拥下离开了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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