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睛一看,这才认出了此人,正是进山的那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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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好了”的意思,就是兵车来了。
转移“龙”的整个过程极其隐秘,首先不能让它见到一点光,就是说必须在古楼里让它进入一个特殊的容器。其次,运输过程中不能暴露、也不能让流民土匪有接触到它的机会。因此张家选了个最稳妥的办法:先由张起灵领着张家人进入古楼,令“龙”进入巨大的钢笼,再将其伪装成军火,放入一截张作霖麾下掌管的运兵火车,由于火车基本是运军火,一般流民不敢靠近,也有东北军荷枪实弹全程看守。
张起灵下山之前已经完成了第一步,“龙”探到了他的气息乖乖进了钢笼,沉重的铁门一落,把它咣当一声封在了狭窄的钢笼之内。这钢笼完全封闭,按照“龙”的身长做成了巨大的长方形,再蒙上绿布,隔远了一看就像导弹箱。
张作霖叼着烟,皱着眉头看下属们调来几辆车,费劲巴拉地把它弄上去。这几辆车首尾相接,为首的一辆是侦察车,张作霖在第二辆车里,张起灵也上了他的这辆。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开到火车站,东北军早随着火车到了,此时纷纷跳下火车,整理队形朝张作霖敬礼。
张作霖想领着张起灵上第二节车厢,这小子却摇头,只说:“我得跟‘龙’呆在一起。”
他只觉好笑,捏着烟屁股一掸:“它跑不出来,你这么一直跟着它,要是到了奉天,你还想天天跟它住一起?”
张起灵道:“到了奉天,自然有方法封住它。可这办法现在不能用,只能由我在离它很近的地方压制它。”
听他这么一说,张作霖倒也不再坚持,只心里说,这“龙”活像老张家养的宠物。
火车喷出蒸汽,张起灵跳上车厢,铁门一关把他和“龙”关在了一起。张作霖也懒得管他,自己长腿一伸迈上第二节车厢,放下门帘脱了皮毛斗篷就往床上一倒。他这次是挤着时间出来的,等到回了去,还有一堆事儿等他处理。
枕头底下藏着一封信,他捏出来一看,笑了。
是他家小六子给他写的第一封信。
张起灵在的这节车厢完全不见光,隔着厚重钢笼,他也听不到里头那只“龙”的声音。他靠近了笼子坐下,从张家带出来的一把唐刀被他抱在怀里,他缩起身,脸贴着唐刀的刀柄,把刀当做一个支点,整个人放松了下来。不多时火车开了,整个车厢隆隆作响,他发了会儿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火车似乎摇了很久,他醒来之后,又等了等,火车才停下。
早有军用卡车停在火车站口,运下火车的铁笼直接上车。这儿似乎已经是奉天境内(注:清末辽宁统称为奉天省),比之长白山暖和不少,却也冷得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火药味。几个张作霖心腹亲兵开车,其他人驻守车站,载着张起灵一起开进了深山。张作霖对他道:“此地乃是老子在奉天称匪王之时真枪实弹打下来的地儿,这山里有个墓,就卡在山腰子深处,老子的兵进去就没出来过的,后来就荒废了。去年老子打杜立山时,这儿赶上大暴雨,泥石流把原来的入口盖上了,前不久方才得了空给它铲开。”他说着卷了根烟,用的是本地的土烟草,这东西吸一口劲儿大烟浓,深得他欢心。他舔了拇指抹上烟纸边儿,一卷,早有人点了火,他凑过去抽了一口,也不避讳张起灵还是个少年,只让副车手摇下车窗,吞云吐雾一番,便得了趣儿,越发健谈起来。
“本家老子长这么大就回去过两回,这是第二回,上次老子还是个娃娃,被我爹抱着上了长白山,老子一点印象也没有,这次赶上这茬事,到底也没好好玩上一遭,他妈的,回来就得去总督门口报道,也不晓得还有什么鸟事。”
说着感觉气闷,张作霖复抽出那张揣在兜里的信纸,手腕一抖展开了,看了两眼,这才稍微地舒展了眉头。
张起灵无事可做,便下意识也看向了他手里的信纸。张作霖一眼瞧见,立刻炫耀似的拍拍这信:“我儿子写的,字贼好看,等回了巡防营老子叫你们认识。”
张起灵并不答话,只是沉默地握紧了唐刀。
张作霖啧了声,他纵然有天大能耐也不得跟本家族长起什么争执,何况还是个小娃娃,于是他也就再次不作计较,收了信,抽了烟,一晃儿车就开到了荒山。
下了车,张起灵终于看到了那座泥石流塌方的山。
对着他们的这面山有一个滑坡造成的巨大斜坡,上头明晃晃都是泥石流的印子。路上还有未被清理干净的泥沙,但山体被堵住的部分已粗略做了清理,露出了一道狭长裂缝。
张起灵仰头看着那裂缝。
张作霖掼下烟,踩灭,令车队抬着钢笼上山,将那钢笼四角烧融了,赶紧顺着裂缝扔进坑道。张起灵跟着跳了进去,喊了声“封口”。他的动作太快了,一行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这小子就原地消失,只留下了坑道里幽幽的回声——“封口!”
几个心腹都看着张作霖,他大手一挥,兵士们赶紧填山埋土,干了半日方休。张作霖干脆原地扎营,在此过夜,心说那小子跳进去也不提前知会一声,也不晓得何时才能出来,老子总不能一直守着他,不如留个人、几天补给在这等着,兴许那小子能从别处出来。
又对心腹正色道:“老子这趟去吉林,乃是去老家探亲,顺道接老张家先灵回奉天安葬。祖上精算天文历法,深知今日今刻才是良辰吉日,此地才是风水宝地,咱们这一行,务必把嘴都给老子封严实了!要是叫老子知道谁敢私自把老子家事告知他人,到时休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心腹兵士们立刻齐声应着:“是!”
张作霖从口袋里掏出二锅头,狠狠灌了一口,擦干了嘴巴,又道:“今晚在这过夜,明日择一人留下,并几天补给,等那小子出来了,带他来老子府上。”
他眯着眼一看,顺手指了个人:“你留下,其他人明早跟老子去见总督。”
又是齐声应“是”,张作霖这才舒坦,早有人张罗架火烤肉、搭营警戒,一小队人围着火,又开始乐呵呵地天南海北胡侃,说得不外乎是张作霖早年征伐的丰功伟绩。
酒过三巡纷纷睡下,一夜无话。
次日起来,眼见那少年依旧毫无动静,张作霖也不等,就依照原定计划,留下一人和几天补给,自己率领亲兵坐车返回。
留守的那人等了足足三天。
他一直不敢动那辆军车,又怕有人经过,干脆早早地把军车伪装了起来,藏在了树林里。等到了第三天,约莫三更天刚过没一会儿,他在帐篷里被冻醒了,模模糊糊地感觉有个人站在他身边。
当时他一个激灵去摸枪,被那人一把按住了手。
他定睛一看,这才认出了此人,正是进山的那个少年。
少年看上去有些疲惫,也一身狼狈——手臂流着血,袖子给扯烂了,露出了白花花的精瘦手臂。头发乱得像个鸟窝,身上一股腐朽腐烂的腥臭味,可能是在那墓道里沾上的。他听见少年的肚子响亮地叫了几声,少年蹲在他身边翻地上的补给,找到立时能吃的,也不管手上脏污流血,即刻吃了起来。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少年狼吞虎咽,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赶紧找水壶,少年接过水壶猛灌几口,粗重地喘了几声,倒在他身上。
他又忙着把少年抱进帐篷,寻来备用医药箱处理伤口,待那少年缓了缓,才终于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口:“您……怎么在里面呆了那么久?”
张起灵抬眼淡淡地看着他:“那里头,还有别的东西。”
当时这亲兵就不说话了,不知为什么,这话从这小子嘴里说出来,突然就有股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走。
他结巴着道,那、那您先吃着,大帅吩咐了,令我带您回府。
张起灵三两口吃完了干粮,喝干了水,点了下头,直接靠在他的行军枕头上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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