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和羅川谷聽得皺眉,老太太固然是知道竹哥兒死而復生和再度昏迷的秘密,可聽孫氏突然扯上了鬼神之說,也不禁聽得有些驚怖。
楚悅不動聲色地說:“我能走能坐,會喘氣會吃飯,有下巴有影子,算是哪門子的鬼呢?況且,竹哥兒那件事我已解釋過很多次了,我夢見了壹位白胡子老者,他告訴我竹哥兒不能吃那些藥,吃了就醒不過來了。我為竹哥兒著想,才冒著被旁人誤會的風險扣下他的藥,後來吳大夫說,竹哥兒自從住進桃夭院就壹天比壹天好轉,讓我更堅信自己的做法是絕對正確的,所以我才會壹直扣下或用黑米湯替換那些藥。”
孫氏聞言冷笑,面朝著老太太,卻用眼斜覷楚悅,語調忽轉尖銳:“老祖宗,妳看到了吧,她慣會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三年前偷換竹哥兒的救命藥,三年後給花姨娘的安胎藥中下毒,這都是壹連串的。還說什麽‘做夢夢見的’,打量我們都是好糊弄的嗎?老祖宗您忘了,咱們把竹哥兒挪走的第三天他就醒過來了,跟以前壹樣活蹦亂跳,肯定是因為咱們把他從小妖女手中救出來的緣故,事情還不夠清楚嗎?她就是那個背後搞鬼的禍根!”
楚悅挑眉:“竹哥兒醒了,又跟以前壹樣活蹦亂跳,不是正好證明了我的清白嗎?如果我害過他,給他吃過有毒的東西,他壹個幼小孩童還不立馬就去半條命,怎麽可能生龍活虎,壹切如常?為要不反過來想想,假如不是我阻止他吃那些藥,他可能也不會恢復得那樣快。原本奄奄壹息的竹哥兒,在我院子裏住了幾個月,挪出去只有三天,醒後跟從前壹樣健康,難道功勞就只記在那三天上了?”
風揚也大感不平,用折扇猛敲楚悅的椅背,大叫道:“天底下竟有這般不辨是非和不識好歹的事!那壹個小童躺在她家裏壹動不動,她要是想害他,只需將被子壹蒙,半盞茶工夫就夠了,要必辛辛苦苦的去偷換幾個月的藥?冒著被人發現後有口難辯的風險,她要必呢?後來那小童醒了,病好了,不感念她的功勞也就罷了,怎麽還不還給她壹個清白?就好比壹個饑餓的人吃饅頭,吃到第十個飽了,難道二夫人妳就只道第十個饅頭管用,前九個都是白瞎的?”
孫氏不明所以,她尚不知道自己女兒新近迷上風揚的事,只當老太太這是在偏袒楚悅,頓時不悅道:“老祖宗,楚悅就是個災星,是個小妖女,她不知對竹哥兒做了什麽事,勾了他的魂,讓他連自己親娘都不親近,只迷了心竅壹樣跟在小妖女後面。大房前哥兒屋裏,好好的五口人立刻就缺了壹個,這還不算,前哥兒在外面養的外室弄了四個孩子,雖然有失體統可也是咱們羅家子孫哪,那些女人跟了他幾年都安然無恙,沒病沒災,偏偏在楚悅回來後幾個月就慘死,可見楚悅是個不折不扣的掃把星。我家芍姐兒若不是為了跟她嬉戲,也不會去弄那些亂七八糟的粉,也不會被老祖宗您送去道觀調教,也就不會火燒道觀,燒斷了她的左手手筋——楚悅實在是害人不淺!罪大惡極!”
不等楚悅有所反應,風揚勃然大怒,壹扇敲碎了他右手邊的壹張木幾,充滿威脅地說:“二太太,妳也看到了,我武功不弱,脾氣不好,還喜歡當梁上君子,妳再如此顛倒黑白,把汙水隨便往別人身上潑,我不保證妳哪天不會意外身故,死於江湖仇殺壹類。”
楚悅蹙眉,雖然風揚是好意幫自己,可是孫湄娘跟丐幫某長老有密切的生意往來,也有大把的銀子買兇殺人,他要必跟孫湄娘這種明裏和暗裏都不肯吃虧的人壹般見識,拿狠話去嚇唬她。真要殺她時,就不該提前嚷嚷出來。
見到那張四分五裂的木幾,孫氏嚇得花容失色,不覺退後了幾步,丁熔家的也忙上前護主,口中叫著“要殺殺我!”而羅川谷皺眉,突然看向楚悅,問:“逸逸,妳說想到了新線索?什麽新線索?”
楚悅眨眼道:“是啊,新線索,我對花姨娘見紅的始末都不了解,卻莫名其妙被安上了下毒的罪名,心中的確頗多疑惑。今天傍晚,我的丫鬟薄荷去找我的時候,說的是馬大夫診出花姨娘的胎不穩,是因為她吃的安胎藥有問題。取出從前給花姨娘開過的壹摞藥方查看,老祖宗和馬大夫都很肯定藥方沒有問題,而是安胎藥抓藥時出了問題。於是,花姨娘的丫鬟把還沒來及煎的藥拿出來,讓大家查驗,然後就查出裏面有‘催產藥’,此事是真是假?二舅舅,我有沒有什麽地方說錯或者說漏了?”
羅川谷頷首:“沒錯,正是如此,那又怎樣?”
“後來,二舅母給我入罪時候,對老祖宗講的也是,馬大夫說花姨娘這壹胎是個男胎,如今吃了多日的‘滑胎催生散’,就算保住,將來生下來是個癡兒的可能性也很大。”楚悅慢慢道,“老祖宗和二舅舅妳們都是熟知藥理的大夫,又親眼見過花姨娘吃的藥,也親眼見過花姨娘吃藥後的癥狀,我想問的是,花姨娘吃的到底是‘催產藥’呢,還是‘滑胎藥’?”
孫氏聽得糊塗,不由脫口而出:“催產藥不就是滑胎藥,這有什麽值得質疑的,妳不要再狡辯了!”
老太太卻皺著壹對遠山眉,慢慢回憶道:“從櫃中找出的那幾包藥中,有葵子、滑石、麝香、朱砂和豌豆紅,都是用在催產藥中的幾味,唉,說起來花羽也實在大意,麝香的味道那樣濃烈,她竟然馬大哈地喝了那麽長時間……咦?不對啊!”
羅川谷也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問老太太:“母親妳可看清楚了,那安胎藥中真的有麝香和朱砂?”聲音高亢激烈,讓孫氏主仆有些不自覺的心虛,相互對望壹眼。
“麝香和朱砂怎麽啦?”風揚看楚悅,表示出好奇。
楚悅微笑道:“原本我也是門外漢,不過前段時間承老祖宗教誨,我就整日泡在南苑藥廬中讀醫書,勉強弄懂了壹些,原來‘催產藥’和‘滑胎藥’雖然都是墜胎用的藥物,但卻屬於兩個不同的類別。催產藥,顧名思義,是產婦生產在即,遇到胎位不正或者胎兒頭大難出等情況時,才少量服用的藥物,是穩婆手中的必備藥。催產藥中若是含有麝香和朱砂,那麽連產婦都要酌量的慎重服用,或者就含在口中不咽下,壹旦順利產下嬰兒,便立即吐出並以水漱口,只因為催產藥的藥性非常之烈,藥效也是立竿見影的快。”
風揚撓下巴,歪頭問:“有麝香的催產藥不能服用?莫非其中有毒?”
楚悅解釋說:“有毒倒不見得,不過麝香對女子而言,是少沾為妙的禁忌之物,有些寒性體質的女子,沾上兩三滴就完了,往後都不宜有孕。而對於身懷六甲的孕婦,尤其是前幾個月胎象不穩的時候,那種含有葵子、滑石、麝香、朱砂和豌豆紅的催產藥,別說是連吃幾帖藥,就是吃上壹口,腹中的胎兒都要抖三抖。所以我聽薄荷說了此事,當即就覺得奇怪,說,那花姨娘倒是個身體健壯的,幾帖催產藥吃下來,居然只是見紅,換了旁人,小半碗藥就能流掉壹個孩子了。”
老太太和羅川谷面沈如鐵,只因他們對花姨娘這壹胎寄予了厚望,指望著她能給三清堂生出壹個繼承人,所以當他們聽說花姨娘出了事的時候,都被這個消息給震懵了。後來查出是有人下毒害了花姨娘的男胎,怒火沖淡了理智,只想著如要懲處兇手,竟然忽略了這麽大的壹個破綻——從櫃子裏找出來的那些藥的藥性太兇了,絕對不會是害了花姨娘的那種藥,就算這種藥真的是元兇,那花姨娘甚至連吃都不必吃,只要掛壹包藥在床頭聞兩個月,就能達到下體見紅的效果了!
孫氏和丁熔家的對於藥理壹項也是耍耍嘴皮子的程度,沒有多少這方面的常識,甚至連催產藥和滑胎藥都不能區分出來。雖然她們還沒太弄懂其中的關節,但也知道此事的哪壹環可能有了差錯,才會出現這樣的紕漏,心中不禁大為焦急,壹時也想不到對策。
風揚還是壹位好奇寶寶,孜孜不倦地提問:“那有沒有可能,那位花姨娘沒吃那些藥,只是身子太弱才會胎象不穩?”
“非也,胎象不穩有很多種表現,而吃藥不當表現出的胎象不穩,是最來勢洶洶的壹種,只要是有婦方千金診脈經驗的大夫,都不可能把這壹點弄混,”楚悅望向老太太,清晰地慢慢道,“那麝香的味道特殊,很難想象花姨娘吃藥時完全沒有察覺,那催產藥又性如猛虎,很難想象花姨娘服藥後還能安枕幾個月,老祖宗,我聽說當時給花姨娘診脈的是馬大夫,而他現正好候在殿外,所以我想請他進來問兩個問題。”
老太太讓石榴把外面的馬大夫叫進來,屋中人等候之際有壹瞬間窒息的沈默,孫氏主仆皺眉交換眼色,這壹幕落在羅川谷眼中,心中的疑慮就更加深了。他不是不能想通這其中的關節,而是打從心裏不願意接受,他壹直敬愛和疼惜的妻子不只貞操有虧,還在暗中毒害他的妾室和子嗣。這個在他心中地位比母親還靠前的女子,真的會是那種人嗎?
少頃,蒙面的馬大夫又進來了,羅川谷看得心中冒火,喝道:“把臉露出來說話!我們這些人都還沒避石粉避成這樣,妳的命比我們還金貴嗎?”
馬大夫慢吞吞地摘下布巾,看壹眼羅川谷,又看了壹眼老太太,露出壹些欲言又止的神色。
楚悅拖著曳地的披風,踱步上去問道:“馬大夫,聽說妳是婦方國手,所以我想請教壹下,花姨娘的脈象哪壹脈是滑的,哪壹脈是摳澀的,哪壹脈是中通的,在妳判定她屬於服藥導致的胎象不穩之後,妳有沒有下針於她的三陰經、少陽經,試壹試她中的是哪種藥物的毒呢?”
馬大夫張著嘴巴想了壹會兒,從嘴裏幹巴巴的蹦出了兩個藥名:“蒲黃,木通。”
“哦?原來是蒲黃和木通,”楚悅微微壹笑,“我前段時間在書上讀過,這兩種藥都屬於寒涼藥物,有下泄和通淋的作用,常見於各種滑胎藥的配方中,如此看來,花姨娘的確是服藥導致的胎象不穩,而不是她本身身子虛弱導致的。”
馬大夫下意識地擦壹下額頭上不存在汗水,囁嚅道:“唔,她自己身子也是弱的,睡眠不好也有壹定的影響……哦,她這兩個月好像還經常吃螃蟹。”
“螃蟹?”老太太奇怪地看馬大夫,忍不住問,“這些情況,妳下午診脈的時候怎麽只字未提?”馬大夫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風揚咨詢百科全書:“螃蟹又怎麽了?我昨天也吃了壹大盤子,難道也有毒?”
楚悅微笑:“常人吃螃蟹沒有太大的忌諱,只要註意莫冷食莫多食,然後吃的時候佐以姜末和燒酒,就可以放心享用美食了。而孕婦則不然,對孕婦而言,螃蟹是同木通等藥材壹樣寒涼的東西,吃得多了,甚至可以達到吃壹碗滑胎藥的同等後果。”
“可是,滑胎藥跟催生藥究竟有什麽區別?”風揚有些不解,“不都是能讓孕婦流產的東西嗎?為什麽老太君他們回想起花姨娘那兒找到的藥,是催生藥而不是滑胎藥,就會突然露出驚呆了的表情呢?”
楚悅望向孫氏蒼白的面孔,脆聲為風揚解答道:“滑胎藥是壹種比催生藥溫和得多的藥物,見效時間從十天到幾個月不等,雖然它聽起來不像什麽好東西,可卻也是壹種正正經經的藥,用於打掉壹些三個月大的死胎和血胎,有壹些高齡婦人有孕後,倘若不想要那胎兒,也是吃幾劑溫和的滑胎藥,就算墜了胎兒也不會對孕婦的身子造成太大的損害。關於這壹點,二舅母肯定是知之甚詳的吧,我聽說她也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