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处小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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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至,趁着休沐,凌府上下正忙碌着扫除,而后需要回乡过年的仆役也都可陆续收拾行李出发。
凌晏如把书房里的书一摞摞搬出来在院子里摊开,今日天气晴好,正是适合晒书的日子。书籍于他都金贵着,不允许他人触碰,亲力亲为虽则劳累,但毕竟没有弄坏书本的风险。他正在院里忙活,侍女从外头走进来,见地上几乎无处下脚又匆匆定住,将怀中抱着的东西往前伸了伸,问他这些画是否也由他亲自晾晒。
“什么画?”上个月才刚晒过一次画卷,凌晏如不知道哪里又多出来几幅。
侍女摇摇头,说是收拾房间的时候找出来的,没有凌晏如的吩咐,他们也不敢擅自拆开查看。
凌晏如提起衣摆从院子边缘绕过去,自侍女怀中抽出一幅展开来,淡然的神色有一瞬凝固。
恰在此时,又有人自外面来。来人穿一身米色藏青相间的长袍,宽袖窄腰,衬得其身形挺拔、风度翩翩。有人来访而无人通报,几瞬间凌晏如就猜到来者身份,将画幅卷回去往侍女怀里塞,转身朝来人行了个礼:“陛下。”
天子纵站在万万人之巅,却也是极度不自由之人,同臣子过从甚密更是容易引来言官进谏,步夜心知肚明,因此大部分时候是凌晏如进宫去见他。他主动出宫多是有私密之事相商,当然也可能只是他突然起了心思——帝王心思总是很难猜的,这种方向的难猜反而是好事。
凌晏如静等步夜下文,步夜却被侍女怀中抱着的画吸引去注意力。多年前凌晏如赠他的那幅画还挂在御书房,凌晏如画功了得,落笔清淡,成画颇有意境,但成为内阁首辅后这双手落笔多是撰写文章,少有奏乐作画的风雅兴趣,他有些好奇凌晏如画的其他作品是何样的。步夜去拿,凌晏如反射性伸手,又在半空中停下,他若劝阻则是欲盖弥彰,那步夜更是无论如何都要打开好好欣赏一番了,左右都躲不过,不如给自己留几分淡定,即使是装的也好。
“没什么大事,想问问你是否愿意参加来年的春猎……”
步夜将画卷缓缓展开,腹中准备好的词句被噎住,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画上画的是他,背后是金橙色的夕阳,他的眼睛逆着光,却染上了太阳的颜色。
他少时从跑马场出来时,凌晏如眼中的场景便是这般。
步夜挑眉,用余光瞥了眼凌晏如,对方依旧是八风不动的样子,于是他去探另外的画卷,凌晏如面部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突然皱缩紧绷。他突然觉得今日一时兴起是上天指引,否则怎会如此凑巧遇到这个侍女,碰到这件事。步夜笑了笑,把另一幅画也展开来,画的是皇子们在学堂学习的场景,他那时坐在后排靠窗的地方,微风自窗外流泻进来,鬓角的头发被吹进嘴巴,但他的目光紧紧锁着画面外的某个人,现在是他自己,从前大概是凌晏如。
他再拿出一幅画。后宫的某座宫殿,庭中长着株盛放的红梅,步夜踮脚将树枝拽弯了,轻轻嗅着梅花香气,他的身侧有位身着华服的女子,替他压着梅枝防止他力气小稳不住,另一只手则虚虚抬起,把纷飞的雪挡在这一方小天地外。女子没有露脸,但步夜知道那是安嫔,她穿着她最喜欢的水绿色裙子。
至此步夜几乎猜出把侍女怀抱装得满满当当的画都是些什么内容。从他人的视角去看自己是件十分奇妙的事,他自我认知中的步夜并没有这么潇洒明快,甚至绝大多时候他的笑容都是一种习惯性的动作,不代表他时下所想,或许他心中空空荡荡一片苍茫。然而这位画师却明白他真正的心情,所以他的眼神时而喜悦,时而锐利,时而探究,充满了活人的生气,而不是皇子与皇帝的虚伪矫饰。
步夜转身去看凌晏如,安静地等待他的解释。
凌晏如也不知如何解释,无论怎么叙述前因后果都显得十分肉麻,绝不是他能说出来的话语。
“这都是陛下受封太子前后断断续续画的,那时我需要想清楚某些事情。”凌晏如说,“您需要的不是单纯的几句夸奖……我想说的东西也不仅仅止于此。”
步夜微微惊讶,他还以为自己的伪装天衣无缝,很快他想到自己在画中多彩纷呈的脸色,不禁苦笑一声,他哪里瞒得过眼前人。正如他了解凌晏如骨子深处的秉性,凌晏如也不可能疏于捕捉他的小心思,遑论他纵使在努力隐瞒,内心深处却也永远有一股热切展现的冲动在与理性对抗。
“所以先生想清楚了?”他无奈笑道。
凌晏如颔首:“自然。”
凌晏如一向是个感情淡薄的人,约摸是因为凌家也没能把多少感情装进他的身体。按部就班地上学堂,参加科举考取功名,没有什么朋友,也无所谓能否有几个知交,他既然能够独自处理一切,是否有人襄助就无关紧要。直到恩荣宴与四皇子相遇,他心间终于吹起一阵风。
四皇子是个胆子很大的好孩子,同时遗传了他母亲的淡泊谨慎和父亲的隐忍果决,但绝大多数的目光都落在准继承人大皇子和其他更活泼淘气的皇子身上,并没有人能够注意这块亟需打磨的璞玉。不去争不去抢,人们就会以为你不想争不想抢,再认为你不配争不配抢,于是无人再望向你。凌晏如淡漠,不代表他感知不到人的情绪,正相反,他有一双过分沉静和毒辣的眼睛,所以他一眼就看见了四皇子。皇位的斗争不似后宫争斗,前者远比后者残酷血腥,不是想独善其身就真能做到的,安嫔或许清楚如何在后宫安全地活下去,但她无法想象皇权能把人扭曲成何种可怖的样态。
凌晏如开始默默关注四皇子,并适当多帮助他些,他把这当做某种回报——步夜主动见他,且不露出任何恐惧或厌恶的回报。等他注意到自己已经习惯身边存在这样一位少年,方察觉到孤独有多么寂寥,日子流水般平静地向前流淌,他的衣摆裤子吸满水,早就不允许他回到岸上。
他熟悉步夜的眼神,所以任何变化都会引起他的注意,也正缘于步夜什么都没有说,他清楚步夜没有和不会混淆不同情感间的区别,只是他不能确定,步夜本人是否察觉到这一点。
步夜在行弱冠礼后找到他,问他能否再说一遍当年那句话,神情殷切,甚至算得上焦急。他失去了母亲,父亲不偏宠他,又被拽进一团混乱的泥沼,可他居然来问凌晏如,能不能再说给他听一遍。
凌晏如细细端详这张脸,看见瞳孔深处的不安,以及燃烧着的冲天火光,他想,步夜终究也是长成了一个复杂的人,他一时也很难分辨出这些驳杂的情绪究竟是什么,但是他仍然愿意给出承诺,无论步夜此时此刻说此话的目的究竟有几重。他理性周全的脑子停止运作了几秒,主动跳过有关世俗的顾虑,单单只想着,步夜想要的东西只要他能够给予便可给出去,而他当时居然没能发现这其中的异样,在很久以后才恍悟,答案其实早早就在他面前。
回家后凌晏如开始回忆,开始提起已然陌生的画笔,他试图描绘与步夜的所有过去,每一幅定格的影像于脑海中缓缓浮现,他能够清晰地想起步夜彼时是何种表情,细到眉毛弯曲的角度和手指的动作,都真实到恍如昨日。这些次绘画中他没有使用任何技巧,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把躯体交付给情感,他要看清他眼中步夜真正的样貌,这样他才能够知晓胸腔里那颗跳动的是否有同等重量。
凌晏如画了很多幅,又特地过一段时间再去回看,几乎以为不是他自己所作。
他作画有个特色,有时是优点,但绝大多数时候是缺点,即落笔画风是风,画雨是雨,见山观水,皆宛如大地山川跃然纸上。小时候他的先生说他画东西很像,却没有灵气,他知道要用树枝的摇曳表现风的呼啸,笔下的枝叶也肖似真实的情景,可正因为太相似,反而缺乏意趣。随着年纪渐长,这一毛病有所改变,唯一怎么都没法进步的是他所画的人像,说得好听些是和真人一模一样,说得难听些是些泥塑的偶人,一板一眼看不出情感,如同死物。
步夜是活着的,他当然是活着的,但他在凌晏如的画中也是活着的,他强烈的生气甚至将他身边的日月花草都变得生机勃勃。凌晏如从自己笔下的步夜眼中看到流溢而出的情感,是从他胸腔中流出的红色墨汁,搀着金色的细沙,闪光熠熠——步夜看他亦是他看步夜,这是件非常好证明的事情。
凌晏如深深地叹了口气,在书房枯坐整天,而后默默地将这些画尽数收到巨大的画盒中。
君臣间的界限远比纸张厚,纵使是天子和权臣也无法挣脱此等镣铐,凌晏如只好把选择权放到步夜的手中,他绝不会拿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冒险。他不觉得惶恐,亦不认为冒犯,男儿顶天立地,无愧于心,更无须愧于任何人。
于是他安静地等待,直到被步夜撞见他在看世家小姐的画像。
“先生可愿意参加明年的春猎?”
步夜莞尔,颇好笑地看着凌晏如僵硬的站姿。
“我不擅长骑射。”凌晏如梗着脖子道。
“不是骑射打猎,”步夜说,“先生再为我画几幅画吧,就当是留念或者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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