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迈入双向暗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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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叔?”王听云收拾好着装,“我先走了?好饿啊,都没吃饭。”
江无浪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只能从他头部微微下垂的动作得知他的态度。
走到伙房寻找食物,王听云心思却不在此处,她满心满眼都是关门前江无浪低头对着那块纱布发愣的场景。他没有解下遮眼的物什,但目光显然在手心停留,是否蔽目从不影响外人对其情绪的体察,她清楚江无浪在纠结着某件事。
清水划过喉咙落入胃中,甘甜冰冷,彻底冷却她发热的头脑。
“叫我好找,去哪了?”
她走出厨房,撞见从外头回来的陶深。
陶深本准备在山林里仔细搜寻,然而夏日渐近,林中瘴气愈发深重,他此次出行未带清心药帖,最终未能深入悻而返回,只好先期待王听云没走到最深处去。回程一趟本是准备取药,未成想王听云回来了,还给他小小的药庐平添一匹马。
王听云将事情复述一遍,陶深颔首,问她:“这马对你很重要?”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小院内,陶深抚摸着滴答粗砺的皮肤,听见滴答高兴的呼噜声不由得笑了。
“是啊,一个很重要的人抓的。不过他最开始不是送给我的,只是最后唯有我还在这里。”
“还好没出事。”陶深又揉了一把滴答的头,继续道,“你也该支付诊金了,青溪弟子行医济世皆遵守‘一命一价’之铁律。”
“你想要什么?”
“到医馆来帮我打几天下手,为了你们我耽搁太多事了。”
“那江叔的呢?我一起付了。”
“不行。所救之人是谁,就应由谁支付诊金,否则亦是违约。”
王听云没有异议,正准备离开,却听陶深道,你先别出门了。
她尚来不及追问,陶深就流畅地补上了解释。
清晨村口那番事现今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陶深自山中回来被拽了一路追询二人身份,只因这两人最后消失在他的药庐里。村子小,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突然冒出与他们格格不入的江湖人士,看起来还亲密异常,瞬时一石激起千层浪。
陶深解释说他们是路过歇脚的师徒,编了个师父为仇人追杀受伤,弟子悄悄偷了师父佩剑去报仇,最后回来负荆请罪的故事,这才堵住村民的好奇心。今日若是出去,定要被拉着问东问西。闭塞的村子里出现什么都显得新鲜,此处民风淳朴,村民更不懂莫问闲事的规矩。王听云和江无浪武艺在身,面对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反而更难推拒,出此考虑,陶深便说这两日先避避风头。
他如此提议是处处为二人考虑,王听云却觉得待在药庐里日子才是真的难捱。
“我明天就去帮你。”
“怎么这么勤快了?”
陶深存着打趣的心思,见王听云目光不停往江无浪房间瞥,笑问,闹矛盾了?
“没有。有些事我想不明白。”
她出来时心烦意乱,腰带扣子皆是随手系上,于是腰带大咧咧地外翻,像茅草一样捆扎成团。陶深的目光滑过她腰带时变得意味深长,但眼中毫无惊讶之色。
“你别误会。”
“想想也是。”陶深顿了顿,“没人说过你们看起来实在很不像师徒?”
“呃,江叔也是我养父?”
“在江湖漂泊这么久,这都看不清。还是心里清楚却不敢承认?”
留下这句话,陶深又摸了把滴答,回医馆找邱知去了。
他暂时没有牵红线的兴趣,懒怠去做推一把点破的闲事。
所谓人生自是有情痴,他这无关风月最好别横加干涉,毕竟他也不知这么做是好是坏。
最终王听云还是被按在药庐里待了两日,所幸她不是扭捏之人,不至于躲着江无浪不见。
江无浪得了陶深下地的许可,整日除了睡觉吃饭都待在外头,虽然他的行动范围也只有医馆和药庐,但不用闷在房间里便是极好的。顶着大夫“不准动武”的命令,江无浪在院子周围捡了几根树枝,阳光好的时候坐在门口晒太阳,将分叉的细枝砍下,把不平整的凸起磨至光滑。他腕骨也伤了,使不太上劲,于是工程进度缓慢,幸而他不缺乏耐心。
那树枝表面被他用一把小刀磨得极其平整,露出内里黄白色的柔韧纤维,握在掌心有些微潮湿。他也不拘,拿起树枝在院内演练剑招。无名剑法讲究身法灵动,前冲后跃皆轻盈,端得上“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形容,当下因负伤处处受限,只能使出简单的刺、砍,也不能使用真气内力,却也可窥见缥缈流风的影子。
“嚓”。一根树枝插进王听云身前的土地里,嵌得不深,但立得很直。
“与我喂招。”江无浪说。
他站在院子中央,神色淡然,脊背笔直,不见分毫病色。
滴答在不远处欢快地打了个响鼻。
二人对立,双脚未移半寸,仅用双手对了几招。树枝自手臂内侧擦过,于肘部以刁钻角度一转,挡住后方而来的突刺,枝干相触借力打力,手腕再度翻转脱身,借“剑尖”之长度点上内关穴,树枝末梢磨得圆润,但仍是令人吃痛松手。
武器落地,胜负已分。
“久疏练习,退步了。不过那日远远瞧你在敌阵拼杀,闪转腾挪,轻巧灵敏,有章法,蕴剑意,很好。”
“死生一线,不敢懈怠。”
“怎么,以前总求着我夸你,现在却不受了?”
在武功一事上,江无浪向来真诚,既不无端打压也不虚伪矫饰,给出的评价永远客观。
“还不够。”王听云又比划了几个剑招,内力带起的风将江无浪衣角吹起,“无名剑不应退。若我有此觉悟,彼时便不至于被人钻空子,导致越退越没有退路;若我真的有江叔说得那么好,我们就不该沦落到如今地步。”
江无浪将她手中树枝收了去,放在石桌上,示意她一起坐下。
药庐小院已被填得满满当当,收下来晒干的草药,煎药的小炉和砂锅,滴答占了草棚下半个位置,那处本来搁置的箱子都挪到了外头,加上原本就有的花架、石质桌椅与秋千,能够活动的空间堪称方寸之地。石桌上的茶具中装着安神的草药茶,江无浪给王听云倒了一杯,推到她面前。
“人力有尽时,不必逼自己,无愧于心便好。即使是我,也有太多做不到的事。”
“但是有人与我说,江晏的剑不会退。”
江无浪颊边的肌肉绷紧了,这已是现今的他少有之神情。
“你见过贺然?”
“江叔还记得他?”
“认识的每个人我都记得。”江无浪说,“也是难得听他夸我一句。”
很快地,他收敛起怀念的神情。贺然的出现意味着另一件事,而王听云全须全尾地坐在这里,说明他们之间进行了和平的交流。他清楚,贺然往日纵然与他关系不好,亦到不了不死不休的地步,若非王清死在他剑下。倘若先前只是意难平,自那之后便是恨难消,可他先忙于躲避追杀,后隐于清河,实在是无法同贺然说清——这也算是他平生憾事之一。
江晏这两个字,好久没听到了,它仿佛随着故人下葬,再被尘土掩埋。
虽则做好了准备,但得知过去经历被摊开给王听云看,江无浪依旧感到舌尖苦涩:这本是应由他一人担下的故事。恨火燃烧十多年尚未熄灭,他已被灼烧得面目全非,悲愤却仍然在心中翻涌,好像血液从未停止过沸腾。她不会坐视不管,必然将同他并肩承担,可这对她而言太沉重了。
事到如今,也早已不是他说了算,王听云能查到这里,能引起绣金楼的注意,便再不可能全身而退,此等因果早早种下,无可转圜。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滋生出罪恶感,他不免轻松:终于有可倾听之人伴于身侧,疲累时也终可以歇一歇了。
“小将军。”王听云喊他。
江无浪睨她一眼,说:“别乱喊。”
“多好的称呼呀。原来江叔以前也是调皮捣蛋的,还要王清将军给你收拾烂摊子。那我天天闯祸,居然是因果报应不爽。”王听云点点头,很满意这番歪理。
“你倒也是有自知之明。”江无浪笑骂道,却有几分强颜欢笑之意。
王听云以为他想到伤心事,急忙换了个话题。她认为这是一根刺,到现在都没能拔出来。
它确凿是一根刺,不仅没拔出来,还越扎越深了。
陶深的医馆开在偏远小村,按照常理并不忙碌,但他显然身在山间心在江湖。
这村子建在山脚下,村子和山都没有名字。陶深偶然路过此地,救治了几名病人后发现村民多数为瘴气所苦,方停留了一段时日。期间又寻到一味特殊药材,性温味苦,茎叶有毒却也能解百毒,其性状特殊令他忍不住研究,这一研究便是许多年。瘴气随季节变化有强弱之分,夏春渐旺,秋冬渐消,如今正是瘴气愈发浓厚的时候。
村子闭塞,幸而山林物产丰富,村民依靠售卖药材食物也能够维生,有了陶深研制的药物,深入瘴气蔓延的山谷也不再如从前危险。然而药物毕竟无法彻底隔绝瘴毒影响,村民大病少有,小病不断。村里只有陶深一个大夫,既要研究草药又要悬壶济民,一个人掰成两个人使也忙得很,遑论还来了江无浪和王听云两个重症伤患。
王听云给他帮忙这几日,从称药材、打包药品到包扎接骨做了个遍,心想难怪有邱知在还不够的,那么小一个女孩子哪里做得来这些事。陶深坐在医馆一侧看诊,她则成日站在柜台后头,负责抄录药方和抓药,渐渐与前来问诊的村民熟络起来。
她长得俏丽,年纪不大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热心的新妇旧嫂来取药时免不了多问几句,可有心悦之人,是否定下婚约云云。大约说媒牵线是邻里街坊共享的爱好。最初还能用没这心思打哈哈混过去,说得多了反倒更是引起村民的热情,甚至隐隐有给她介绍合适男性的苗头。
王听云在开封没少遇见这种事,毕竟她管的闲事很多,而总会有反过来管她闲事当作报答的人。现下被问得烦了,索性搬出以前那套说辞——已婚,至少开封人听见她这么说都不会再多问。此招确实有用,往后来谈天的人们都不再提及这个话题。偶有问她郎君身份的,她含糊说在别处有私事需处理,没有和她一起来,姑且算个理由。
除开这小小插曲,做陶深帮手的日子平淡且充实,江无浪不喜与人交游,但总乐得听她讲每日见闻故事,加上二人伤势渐愈,实是喜事相叠,惬意怡然。
昨夜陶深的研究得了新进展,思如泉涌笔走如飞,写完笔记时天已大亮,于是他倒头就睡。
巳时,敲门声平缓沉稳地响了三下,而后归于寂静。陶深觉浅,早在第一声时便醒来,坐起身等待了片刻,门外人毫无动静,如此耐心的来客不作第二人想。
江无浪站在门口,见到陶深后微微颔首。
“我来询问诊金一事。”
陶深揉揉脸,想着赶早不如赶巧,把人迎进了门。
他早想好要问江无浪讨要什么:钱财于他无用,而且看着两位也不是能掏得出多少钱的人;物品更不必说,就算有也在战斗中毁得彻底,现下这二人是真正的赤条条清白身住着他的药庐。只不过前段日子过分忙碌,抽不开身找人罢了。
“告诉我,你们为何重伤至此?”陶深打了个哈欠,“医者身上沾染的因果不计其数,一旦施针救人便是干涉命途,我被你们卷入纷争,至少有知情的权利。”
“这报酬过于廉价,无须质询我也会告知于你。”
“我乐意。”陶深笑笑,“‘一命一价’我说了算。”
江无浪讲故事平铺直叙,语调平稳,加上他低沉干燥的嗓音,容易教人听得昏昏欲睡。他从追杀一事讲起,缓缓往前追溯,略过空白的几年,一直说到火烧不羡仙之祸。再往前的,江无浪不愿意提及,此间恩怨不足为外人道。
红泥小炉上煮着的草药茶咕嘟作响,陶深替江无浪倒了一杯示意他润润嗓子。
不羡仙被袭击正是因为江无浪与寒香寻,他如今帮他们一把,若被察觉也会引来杀身之祸,江无浪谨慎,陶深倒不以为然。绣金楼使朝生暮落之毒为祸人间,天下本就一心,何况他乃青溪弟子,此毒追根究底与他师门脱不开干系。
“我在此隐居多年,但总有某天我得回去。诚然比起行医我更爱药理,可研究药物的最终目的本就是医治伤病,否则空耗心血时间有何意义?”
“……说起出世入世,我有一事想问,皆出于我的私心。方才的故事已经抵了诊金,因此你可以沉默。”
“你考虑过未来如何吗?不是报仇雪恨,也不是平天下,是‘你’的未来。依你所言,为保证她的安全须将她带在身边,我看她也乐意,可在世人眼中不会如此简单。”陶深说,他面上浅浅的笑意晃动着,“我听她说她已婚,这便更不合适。”
看到江无浪皱得死紧的眉毛,陶深几乎要大笑出声了。
他从没听王听云提起过这回事,她讲遇到的人、做过的事,讲沿途的风景、自己的心境,但从不讲她与谁同行同道,遑论秦晋之好。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江无浪不是老古板,不拘泥于门当户对——可谁允许别人碰他的姑娘了?
砰砰!
会这么敲门的村子里目前也只找得到一个,村民们做不到将屋檐上挂的铃铛也敲得丁零当啷,江无浪则文雅得多。陶深意味深长地看了江无浪一眼,施施然去开门。
王听云与他相视而立,衣摆沾了泥巴,袖口灰扑扑的,左手紧紧牵着邱知。邱知半个人躲在她身后,衣服上全是尘土,脸倒是非常干净。她风风火火的,拽着陶深让他给邱知看看有没有伤到哪,皮肉伤她看得出来,内伤则无能为力。
瞧见江无浪跟着从屋内走出,王听云没空好奇他怎么在这里,对着江无浪点点头打过招呼,转头问那个蹲在邱知身旁诊脉的医者:“小知被欺负的事你知道吗?”
两双眼睛疑惑地望向她,还有一双眼睛则是蓄满了眼泪。
王听云倚在桌边开始讲述。
她今日按照陶深的吩咐,挨家挨户敲门送药。每逢夏季,村民进山前后都要服一帖陶深配置的药物,一种预防一种清毒。最近王听云和村民混熟了,做这件事也得心应手,十分顺利,直到她沿着巷子走到村子西侧的一户人家。这家与周围格格不入,门前墙角野草疯长,悬挂的灯笼已经被尘沙染成灰黄色,门环上的红色铁锈用手一搓便簌簌落下,还裹满厚厚的灰尘。
这座屋子看起来更像被荒废了,但出于周全考虑她依旧碰了碰门。
片刻之后,木门打开一道缝,钻出来个面容很苍老的妇人,从身形看她不过四十多岁,完全不似老年人佝偻瘦小,但她神色木然疲惫,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深。她瞧见王听云时,那死灰般的神情如在油锅里洒水般砰然炸开,充满了愤怒与敌意。
“滚。”
王听云莫名其妙,懒得多费口舌徒生争端,说是来送药的,把药包往那妇人手里一塞便走了。没走出两步,身后传来破空声,她侧头一躲,正是刚递出去的药被当成球朝她砸来。她转身一看,不知何时走出来个中年男人,和妇人一样气势汹汹地瞪她,还维持着抛物的姿势。
“谁要那个狗屁大夫的药!呸!晦气!”
王听云捡起药包,正欲和这两个蛮不讲理的人论战一番,却听见孩子嬉笑的声音。这本寻常,但她武艺傍身耳力颇佳,还听到混乱的笑声中夹杂着的哭泣,于是转而向声音来源匆匆走去。
在巷子角落,一群六七岁的孩子围在一起,不停推搡着某个孩子,那孩子努力从地上爬起来,又被他们狠狠推倒,衣服几乎要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王听云定睛一看,那被欺凌的孩子正是邱知。
她心中霎时烧起一把烈火,足尖一点震起几颗小石子,被她尽数踢到外围孩子的屁股和背上。那些孩子转头见有人坏他们好事,嘴里骂着她听不懂的方言,试图以眼还眼,但还没举起手边的石头,手腕就被剑鞘拍麻了,半分劲也使不上。
“还不滚?”王听云站到邱知身前,拔出半把剑,剑身苍白如霜,反射点点寒光。
这群孩子不敢惹她,失望地离开了。
王听云蹲下身察看邱知的情况,清秀的小脸上尽是灰尘泥土,还有几道隐隐约约的血痕。她盯着王听云,嘴巴翕动着,满溢的委屈在她喉头翻涌,让她感到阵阵恶心,“哇”地一声埋进对方怀里大哭起来。
她知道人痛才会哭,但她现在居然觉得哭也是一件开心的事,这个怀抱充斥着浅淡的花香,即使在没有阳光的巷子里也很温暖。
待到哭声止歇,王听云用袖子把邱知的脸擦干净,卷起袖管裤脚检查有没有别的伤口,确认没有明显外伤后站起身,问她还能走吗。如果邱知的腿扭伤了,她也可以背着或抱着这个小女孩。
邱知摇摇头,牵起她的手一道往医馆去。
路上她问邱知,这些小孩为什么要欺负她。
邱知说,因为她是邱家的人,他们说她是天生的贱种。
王听云闻言心想,刚才下手还是太轻了。她摸摸邱知的头,转而问,陶深知道这件事吗。
我不敢跟陶大夫说……而且他也没有办法。邱知嗫嚅道。
“我确实没什么办法。”陶深叹息,仰望邱知泫然欲泣的脸,认真地说,“以后住到医馆来吧?下次他们再欺负你,我帮你教训他们。”
邱知胆怯地点点头。
彻底检查一番之后,王听云带邱知去自己房间睡下。她走回陶深处,江无浪与她一样正在等待这位医者的解释。陶深看着那沾了泥的药包,敛去平日温和笑意,说道。
“我行医十余载,青溪‘一命一价’之规矩从未被打破,直到有人欠我一份诊金至今未支付。”
“那是一封婚帖。”
“邱家夫妇在邱知之前曾有两个孩子,是一对姐弟,十分要好。姐姐来医馆抓药时总偷偷问我她弟弟有没有偷偷来治伤,他总是瞒下伤势让她担心。我来到这里时邱家姑娘已到出嫁之龄,被许配给了隔壁村一户富庶人家,这本是喜事,直到我听说邱家弟弟被父母打断腿关了禁闭。”
“邱家姑娘出嫁那日夜晚,她弟弟的朋友背着他来找我,求我治好他,让他去找他的姐姐。我虽不解邱小哥为何伙同他人出逃,但还是帮他检查了双腿。幸好,没有真的打断,只是严重的扭挫,将筋骨掰正,再敷上草药休养一段时日就能如常行走。邱小哥问我有没有麻沸散,我不知他作何用处,自然不能给他。”
“然后他在我面前跪了下来,哭着说他现在就要走,一刻也等不得。”
“仔细询问得知,原来他们姐弟不仅亲厚异常,甚至产生了男女之情。不慎被邱家夫妇得知后,邱姑娘转头就被许给了别家,他被关在房间里不得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媒婆来谈好相关事宜,听外头锣鼓喧天,而他的姐姐被带出家门。”
“邱小哥的朋友略通武艺,在他被关禁闭后悄悄来找他,与他定下在邱姑娘出嫁那日逃跑的计划——邱家忙着办喜事,不会像平日那般严防死守。他朋友将他带出来直奔医馆,只为让他们能够跑到隔壁村去带他姐姐走。”
说到此处陶深顿了顿,看看面前一站一坐的二人,似乎试图从他们的面色上读出些什么。
“我答应了他。斟酌诊金时,我对他说,我不要别的报酬,惟愿你们二人永结同心时能发一封婚帖给我。邱小哥连连点头,与他朋友一起消失在夜色里。第二日,邱家姐弟乱伦之事传遍整个村子,邱家夫妇自此在村子里抬不起头,而我因为帮了邱小哥一把,再也没得过他们好脸色。上次嘱咐你时我忘记告诉你,不要去村西破败异常的人家,是我疏忽,抱歉。”
王听云摆摆手,并不在意:“那小知呢?”
“邱家姑娘被带走了,亲家事后来邱家大闹一场,逼着他们付了一笔赔偿,说,生出贱坯子的家庭活该如此。小知总让邱家夫妇想到令他们蒙羞的邱家姑娘,因此十分薄待她,安排她去山里采药砍柴。我见她可怜便让她来医馆帮工,带着钱回去谎称是卖药得来的,顺便让她读书认字,再教授些医术皮毛,或对她将来有所帮助。可惜我也未曾想到她竟然被同龄孩子欺负,她从没和我说过。”
“既如此,邱家夫妇为何不搬走?”江无浪问。
“不知。依我猜测,约摸是还在期待着邱家姐弟能回来,所以不愿离开。”
“呵,他们为何要回来?再被打断一次腿?”王听云嗤笑道,“不能接受孩子,却希望孩子接受自己,可笑。伦理纲常容不下他们,家人视他们为耻,自然只能互相依靠。”
江无浪唇角泛起笑意。窗外细碎的日光洒到王听云发梢,顺着头发丝滴落,将她半个身子镀上融融金色,阳光好像永远眷顾于她。
她手指微弯,指节顶着剑柄推开一段,剑刃折射出的光斑投到屋顶,明亮到能够刺穿顶棚。
凝视着光柱中浮动的微尘,她心生一计。
“你愿意学武吗?”
王听云站在邱知面前,一只手紧紧拽着江无浪的,另一只手举起剑身。
她炫耀般地说:“这是我师父,十九岁就打遍天下无敌手,人称……哎哟江叔,你别拧我!怎么样,学会武艺你就能保护自己了。”
“我能和姐姐一样厉害吗?”
“暂时不可能。”江无浪说,“不过姐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走路还会摔跤。”
他说得一本正经,好像这并不是什么糗事,他只是在认真在鼓励邱知。
“那我学!”
等到江无浪身体彻底恢复,他们便要离开这个村子,不赶时间也最多停留三月不到,能够教的实在很少,幸好对于基础的体术还是足够了,至于更深层的武艺,还是看邱知自己的意愿,剑不一定是最适合她的。
邱知在院子中央蹲马步,午时日光很烈,照得她双颊发烫,双腿打颤。她咬咬牙,重新调整姿势站好,这次她做得很稳当。江无浪不能动内力,陪她一起站在阳光下,心中计算着时间,待到她体力耗尽才会喊停——不把人逼到极限,基础就打不牢。当年他自认很会打架,王清就是这么治他的,后来他也依葫芦画瓢治王听云,学武艰难,不容半分懈怠。
当然,江无浪本质并不是个很严苛的师父。
“好了。”他拍拍邱知的肩膀,在孩子腿软倒地前捞住了她,“不错,比你王姐姐小时候强。”
“江叔!给我留点面子!”
王听云从外头带着午饭进门,打开食盒,把菜端到饭桌上。她的伤已然好得七七八八,最近又拾起剑法演练。邱知练基本功,她在另一边练剑与枪,江无浪基本不盯着她,但她每次偷懒都会被抓到,更甚者,偶尔习惯性挽几个剑花,就有花生米射到手腕上,精准地让她右手发麻。
没人做饭,每日饭食都是去外头食摊买来的。
江无浪落座,粗略看了眼菜色,眉毛一跳。清炒菜芯、走油肉、牛肉羹,还有一盘醉虾。腌制醉虾用的酒品质不错,香醇浓厚,还泛着股清香,彻底压下了虾的腥气,带出缕缕鲜甜。但是陶深不允许他们沾酒,一滴也不行,说是不利于伤口恢复。
一双筷子悄悄往醉虾伸去。
江无浪眼疾手快,双筷一张一合便将其紧紧夹住。对方不甘示弱,猛地抽出后自下方向前刺去,正对盘子里最大的一只。“啪”一声脆响,另双筷子截住势头,将其拍歪到别处。那筷子重整旗鼓,佯装再探醉虾,却是在半路调转方向,直指江无浪手中筷子。
计谋被识破,江无浪提筷格挡,借双筷衔接处施力翻转,竟直接将那双筷子绞脱离手。
筷子落桌,那只最大的醉虾落进了江无浪碗里。一个多月滴酒不沾,哪怕借着醉虾尝尝酒味都能解他酒瘾,诚然凑合了些,总比没有好。
邱知在旁看着两双筷子噼噼啪啪打出两军交战之气势,心下感慨,不愧是大侠。
喉咙里挤出不甘心的哼唧声,王听云悻悻提起筷子,准备再去夹醉虾,又被江无浪拦住。
她哀怨地望向男人:“江叔,你不会想独吞吧。”
“受伤了不能碰酒。”
“你比我伤得重多了!”
“你能抢到再说。”
王听云无语凝噎,憋了半天问出一句:“江叔你以前就这样抢食吗?”
江无浪没回答她,目光游弋,有些后悔——他真是跟王听云待得久了,人也变得幼稚起来。想当年江晏剑术卓绝,一手筷子功亦是在饭桌上立于不败之地,他不要别人让着自己这个小将军,非要争斗一番靠实力抢来才痛快,连吃饭都更香。
那个十九岁或更年轻的灵魂在一身伤痕的躯体里苏醒过来,充满活力,躁动不安,闹腾着尖叫着要跳出这个沉寂的壳子,鲜活的情感与记忆随之倾泻而下,融进奔涌的血液,高呼自由与畅快。他都忘了自己从前是这样的,更奇妙的是,他未死的少年心性居然如此轻易就能被唤起。
趁江无浪不注意,王听云偷偷夹了两只醉虾,没有被阻止。
邱知好学而刻苦,学得很快,王听云后来教她几招防身之术也练有模有样。她没有学习如何使用武器,一是时间不够,二是这些招数也足以让她不受那群孩子的欺负,如果她真有心学武,那陶深也可以做她的师父。
收拾行装准备离开前,陶深找到王听云,拜托她帮自己一个忙。
“如果你们遇见邱家姐弟,能否请他们将婚帖送至我手中?”
“我都没见过他们,如何能认出?”
陶深朝她露出微笑。
“世上有情人千千万,皆是不同姿态,大抵瞧见与你相似的便是他们了。”
“我可一直等着诊金呢。”
王听云不语,低头看向腰侧的剑。它陪伴了她很久,即便现在握紧,也似乎仍能感受到江无浪把它交付予她时残留的体温。
最后她说,好的。
他们离开时是一个日光微熹的清晨,似是挤压揉开了饱满的草叶,空气中弥漫着苦涩而清新的味道。
陶深和邱知送到医馆门口没再往前,至村口的道路清寂无人,时间还太早,村民们尚未醒来。江无浪和王听云压低声音交谈,滴答也收敛脚步,踩在潮湿的泥土上悄无声息。
走出几丈远,直到低矮齐整的房屋变成排列好的方块,王听云翻身上马。
江无浪甫踩上马蹬,一只手拦住了他。抬头望去,少女在微风中昂起头俯视他,发丝如旌旗般飘扬。王听云向他缓缓摊开手掌,大有不让其满意不准上马之骄横——她很是记仇,昔年悄悄留下的那串糖葫芦完全不足以赔罪,至少她不答应。
无奈,但唯有莞尔一笑,谁让是他有错在先。
“王大侠,带我一起走?”
“好嘞!”
王听云抓住他的手往上一拽,江无浪顺势坐到她身后,自然地从其手中接过缰绳。他扯动缰绳,双脚一夹马腹,滴答晃晃脑袋,缓缓开始奔跑,对于驭马人的更换没有异议。
树影自身侧匆匆掠过,太阳慢吞吞从远山背后爬起,于朦胧的雾气中攀升到高空,洒下轻薄的金光。少女仰头,恰好看见扇子般的睫毛微微颤动,而后是一双眼,清亮而温和,她看见自己的倒影,忍不住笑起来。
她的笑声敲碎了晨曦,任凭橙黄的微光似流星雨般落下来,掉进这个温暖而干燥的怀抱。
天地寂静,山川失色,岂曰无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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