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年少相护,敬山高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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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不到两月,我又一次坐在了医院的候诊区,一股微妙的感觉在心里翻涌,望着不远处挂号取票来回折腾的幼薇,天人交战,欲言又止。等她从面前经过时悄悄拽住她衣摆,心虚地压低声音。
“幼薇,我说,我现在神清气爽活蹦乱跳的,这个瓷碰得我良心哐哐直跳,万一等会儿什么也检查不出来不是很尴尬?”
幼薇镇定自若地理了理手里的单子,不动声色地掩嘴:“先把检查做了再说,我们阵仗越大,断章不就越不好意思走嘛,等检查报告出来还要两个小时,够咱们聊事了。”
“……”
方幼薇你不成功谁成功!
“好了我去下那边。”她拍拍我的肩膀,嘱咐道,“你看好断章,别让他跑了。”
目送她走远后,我心惊胆战地瞥了眼站在缴费处扫码的断章。方才一路过来在车里还不觉得,这会儿和其他人一对比,才显出从身高角度来说,他究竟有多么鹤立鸡群,且他脊背挺直,没有一点点驼背。
这和我惯常认知中的作家很不一样,忍不住多瞧了几眼,直到他转身才飞快收回视线。
“实在对不起——”断章走到近处顿住脚步,解释起来,“我……我刚刚心情不好,不应该胡乱丢东西的,医药费我会负全责。”
他言辞诚恳,目光像是沁了水,澄澈而明亮,我摇摇欲坠的良心顽强地抵抗了半晌,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没事的,没事的,是我们两个在你下了逐客令之后还赖着不走,我活该我活该。”
“是我的问题——”他像变魔术似的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冰袋递给我,摇了摇头:“你先拿这个敷一下头吧,检查还要再等一会儿。”
“哦……”
我乖乖接过,将冰袋按到头皮起包的地方,瞬间被刺激得浑身一凛。
一旁的断章似乎也短暂地笑了下。
强烈的尴尬感瞬间腾起,我把幼薇方才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心只想送走这尊大佛。
“反正医药费都已经给了,你要是忙的话先走吧,不能耽误你的事情。”
“没关系。”他空开一个座位,慢慢在我身边坐下,向后轻轻一靠,“托你的福,这是我两个月来第一次出门,既然已经出来了,就想再多待一会儿。”
两个月来第一次?
我忽然想起被他从二楼扔下来的那本笔记本。
当时起了风,被吹开的纸张微微泛黄,上面工工整整地写满了字,像是手稿,因为担心被清洁工清理掉,便在上车前将它捡了起来。
所以他是为什么,把自己关在家里这么长时间,还心情不好丢东西呢。
我稍稍侧目,望向他瘦削的侧脸,犹豫片刻,还是从怀里拿出了笔记本,递过去。
本来也就是要还给他的。
“刚刚你扔出来的,我看也不像垃圾,还要吗?”
他扫了扫,眼底露出几分怅然,悄无声息地叹了一下。
“你刚刚说,你是彼光影视的对吗?”
“对。”
“你手里的这本,是我的处女作《领空》的手稿,是我在学校里的一些经历,对我来说很有意义。这么多年过去,很多记忆都模糊了,我很怕有一天会彻底忘了,所以从年初开始我就一直在尝试将它影视化,可接触了很多家公司,最后评级都很一般,与之相比,大家还是更想要我手头的那本连载书。”他低头苦笑一声,“市场是不容许任性的。”
我心下不忍,摩挲起笔记本的牛皮封面,小心提议道:“或许你可以给彼光试试……”
“不必了。”他仰起脸来,对着我笑了笑,“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拿去吧,我放弃了。”
我还想再张口,他的手机却忽然响了。
“不好意思,接个电话。”
断章去到一边后,我再度低头打量起这本手稿,翻开后,扉页上用钢笔书写着“领空”两个字,是我下午在车上特意掠过的那本。
带着某种隐秘的预感,我试探性地翻看了两页,在扫过几个久违的关键词后,心脏沉沉一坠,手指触电般将封面飞速合上。
我按着突突直跳的胸口,立起身子看向断章的背影——那个挺拔而异于常人的背影,溃散的心绪像洒在宣白纸上的墨渍,漫无目的地一点点洇开。
“我的编辑有事找我,恐怕我得先走了,有事再联系好吗……”
断章折回来时,看到我的神情,话不禁一顿,“怎么了?”
深秋的医院里,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我摇摇头,用力揉搓了下冰凉僵硬的手指,悬起一颗心来。
“请问您是吉州空军大学毕业的吗?”
在他点头的瞬间,我仿佛又听到了上帝同我开玩笑的奚落声。
幼薇回来时,看到我孤身一人,手里抓着一只冰袋在发呆,她愣了愣,放下手里的一沓单子,问:“断章人呢?”
“有事先走了。”
我从笔记本中仰起脸来,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朝她伸出了手。
“怎么了?”
她看出我的低落,立马牵住我的手。
我将断章有可能是白月光同学的事情如实转告给她,她听后与我对视一眼,同样陷入了沉默。
我强打精神,笑道:“上午说的那间酒吧,还能带我去吗?”
“什么酒吧。”她轻耸肩膀,抽走我手里的那本笔记本,藏到身后,“借酒消愁愁更愁好不好,你还是回酒店睡一觉吧。”
“算了,醉酒和睡觉都是麻痹自我罢了。”我晃晃脑袋,洒脱起身,揉揉她的头发,“乖,带哥去附近最高的山看看。”
半小时后我们到了一处当地人才知道的隐秘小山丘,车只能开到半山腰,路过山脚的服务站时我想买包烟,想了想还是让老板娘给我换成了一瓶酒。
我带着那瓶酒和幼薇沿着石阶上山,走了大概十分钟就到了山顶。
山顶是片空地,山边围了护栏,植被稀疏,视野开阔,长风万里。我站在山边,手撑在护栏之上,仰头凝望了会儿灰白无垠的天空。
“当初他说要去空军学校,我还撒过泼缠着他不准去,怕以后见不了几次面,他就哄我说,云层之上,他都会在。可你看,现在,一点云都没有了。”
“哥。”幼薇担忧地叫住我,顿了顿,自暴自弃道,“别难受了,要不我还是带你去酒吧吧!或者你把手里这瓶就给喝了,我努力背你下山就是了。”
我对她笑了下:“干嘛,你哥早都不难受了。”
真难受到顶点时,是连想都不敢想一下的。大脑自行地建立起一个保护机制,将所有沾一点点边的信息统统都阻拦在外,时间一长,疼是不会疼了,可记忆也渐渐模糊。
我取下酒的瓶盖,单膝慢慢跪地,举起酒瓶,将酒倾到在地。
且算作一场正式道别。
敬年少相护,敬山高水长。
做完这一切我再度回身,望向幼薇。
“我要拍《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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