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前不知道自己这样熟悉解雨臣。
现在跑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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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在躲着我。
我察觉到这件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人自欺欺人的本事大概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无限延伸,总之我不断地寻找借口为他开脱,竭力说服自己他其实没有那个意思,一切都是我想得太多。可惜纸包不住火,我不再是二十来岁的愣头青,不会再被谁三言两语糊弄住,自己也不行。
让我放弃继续自欺欺人的是黑眼镜发的一条朋友圈。我的便宜师父前两天从雨村拐走了闷油瓶,说要一起办点事儿,他语焉不详,我也没多问。反正问了也白问。而那条朋友圈的内容正是闷油瓶靠着车窗闭目养神,从我专业摄影师的角度来看,构图光线都烂得一塌糊涂,幸好闷油瓶的脸撑得住他这么拍。
可就是那张照片里,窗外景物飞速掠过,在窗上投下几团模糊印迹。右下角的葱郁树影被虚化成一片深绿,在那一团深绿里,我看到了熟悉的人。
我从前不知道自己原来这样熟悉解雨臣,熟悉到看见模糊车窗里更加模糊的倒影就能认出他,甚至那映像本身模糊到只能勉强辨认出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毫不稀奇。毕竟这只手曾经为我拨开厚重的雪,曾经在无间深渊前使我幸免于难。
即便是福建,到了秋天,入夜也会多凉意。我坐在院子里,将图片放到最大也无法再窥见小花的影子,满天繁星压下来,沉重得叫人喘不过气。
我忽然意识到我其实很想他,我们已将近一年不曾见面了。我数次邀约,他次次推脱,拖着拖着,这一年都要到头了。
可我不知道该怎样向他开口。我也算半生跌宕,一路走来身边的朋友们仿佛都没落下什么好,渐行渐远合该是常态,怨不得人。这时候冒昧一句“我想你了”,既矫情且矫情,我的脸皮还不足以支撑我向小花说出这种话。
胖子踩着拖鞋从屋里出来,搬了个小马扎坐到我身边,伸着他的脖子往我手机屏幕上看。界面停留在放大的照片上,胖子看了一会儿,说:“这图糊得四叔看了都摇头。”
我把照片缩回正常大小,胖子的眼神倏地变了,他看看照片又看看我,带着满脸不可置信:“天真!你这浓眉大眼的怎么能挖人墙角呢!?虽然我也觉得四眼儿不靠谱,但你不能……”
“停停停停停!”我连忙打断他天马行空的想象,给瞎子评论一句“千年好合”以证清白,而后将照片右下角指给胖子看,“这是小花。”
胖子不赞同,指着那片浓绿:“这是小草。”
我一阵无语,又将照片放大一些,直到那只手的轮廓清晰可见,并解释道:“这是小花的手。”
胖子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变态。他半晌才把自己砸在地上的下巴捡起来,哼哼唧唧说:“我不知道你有这种爱好……”
我不想知道他那堆满黄色废料的脑子里的“这种爱好”是哪一种,只问:“小花最近一次联系你,大概是什么时候?”
“这话说的,咱们群里不是天天都唠吗?”胖子说,“不过你要问大花单独联系我的话,那是中秋的时候,群发祝福来着。”
他说着就开始抑扬顿挫地背诵文案:“千重山,万道水,一轮明月系住两地心;三秋桂,十里荷,百分思念牵出万点情……”
我就在这样的背景音里点开和小花的聊天对话框,消息恰巧停留在中秋。然而没有“群发”的节日祝福,只有我上赶着向债主示好:“节日快乐!解董什么时候有空来一起吃顿饭?”
小花半个小时后才回复:“同乐,祝一切顺遂。”
下一句是:“最近忙,闲下就去。”
中秋节的我还在热情地向他推荐胖子的厨艺,小花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聊天记录的最后是绿底黑字的方框,我和他说晚安,小花没再回复。
解雨臣是个情商非常高的人,换句话说那叫长袖善舞,我也愿意称之为迁就。只要小花想,他就不会让任何人觉得难堪,哪怕对方着实智商堪忧。即使很不愿承认,但我确实曾被这样偏爱过。
而事到如今,我自问修行得道,已经能辨别出解雨臣话里的真情与假意,我听得出他哪一句是敷衍客套哪一句又是剖白真心。这也正是我不幸的开始。
小花真心祝我一切顺遂,却敷衍我说“闲下就去”。他祝我好运,却不愿见我一面。真奇怪,从来是欠钱的躲着债主,到了我们这儿,偏就要反过来。
可我忽又想起,年初卖了几间铺子和几套房,连同里面的明器一起卖的,有一大笔收益,我自己一分没留,全额转给了小花,再加上前些年三天两头还的债,我欠小花的钱基本已经还清了。
这实在不好,九门早已名存实亡,如今没了债务关系,我和小花随时可以一笔勾销。解雨臣从来不是重情义的人,我太知道。
难道小花躲着我,是怕我再向他借钱?我被这个想法逗乐了,一边觉得不该这样揣测小花,一边却忍不住往下想:
人与人的关系是需要某样东西去维系的,亲情、友情、利益、理想……大概就是这一类的东西将两个或者更多的人牵绊到一起,剪不断理还乱,继而岁岁年年。我作天作地这么久,胖子和闷油瓶还愿意跟我一起种菜养鸡,无非因为我们是朋友。我也想把“朋友”这个词放在我和小花之间,试着推想维系我们关系的纽带,可总觉得差着些什么,思来想去,我俩最深的牵连居然是我欠他的钱。
那我是得再借一点儿,免得他跟我见外。
“怎么了?”胖子用膝盖撞我,“小天真啊,你搁那琢磨什么呢?胖爷看你一会儿笑一会儿叹气,担心得很。”
我看他眼里满是八卦的光,半点没瞧见“担心”,但我还是如实说:“我准备去一趟北京。”
胖子眼睛一亮:“来活儿了!?”
“没有。”我说,“我去看看小花。”
“不逢年不过节的,大花出事了?”胖子问,“什么事儿啊要紧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我点开购票软件,翻看去北京的航班,咽下一句“就是太久没见了,想见一面。”
我总得跟小花把话说清楚,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躲我,也想知道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思念该归往何处。我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渐行渐远渐无书,就算解雨臣不想继续做朋友,他也得给我一个理由。
胖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天真啊,我有时候觉得你聪明,有时候又觉得你一点也不聪明。”
“说人话。”我忙着挑选合适的航班,太早到的不行,小花工作忙我见不着他;太晚到的也不行,我不能大晚上去给累了一天的人添堵。
胖子在旁边叹气:“你怎么就知道花儿爷一定在北京呢?你从四眼儿的朋友圈里看见只手就急匆匆赶过去,连人家具体在哪儿都不清楚。”
“我上一次见着有人做这种傻事,还是初中看毛头小子追隔壁班的班花。”
“那照片里是去北京的路。”我重新打开瞎子朋友圈里的照片,将背景里糊成一团的建筑指给胖子,说,“这是小花在廊坊的房子,我去过一次,离他北京的一家公司不到半小时车程。”
胖子大抵是被我的观察力折服,冲我竖起拇指,再没提他“不聪明”的论断。我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胖子拒绝了。王月半同志在雨村混得如鱼得水乐不思潘家园,我予以理解,特批他回去睡觉,还我一片清净夜空。
雨村空气清新,夜空都比别处清亮几分。我订好机票,想给小花打个电话,又想着时间太晚,就此作罢。我在院里坐到手脚发凉才回屋,从床头柜里翻出之前吃的药,还剩几粒。这药还是当年小花推荐给我的,助眠很有效,我犹豫一会儿,又把它们放回去。人生无常,不成想时隔多年再度失眠,居然是为了解雨臣。
大半夜就适合多愁善感,我不合时宜地想起前几年最怕我失眠的就是小花,为了方便他监督我按时睡觉,我们一度住在同一间房。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彼此见外的?我总觉得如果放在之前,就算是凌晨两三点,我给小花打电话他也一定会接,反之亦然。
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真不是东西,因为我确实在凌晨两三点把小花折腾起来过,就为了跟他讲我关于汪家的最新发现。那时解雨臣来不及打理的头发垂在眼前,睡袍半敞着,整个人看起来萎靡不振,与威名在外的花儿爷形象差距颇大。可他还是耐着性子听我说话,甚至能在适当的点上提出自己的分析。最后我们将一切理顺,小花把我塞进被子,自己也跟着上床,半强迫地把我的脑袋按进他怀里,有气无力地威胁道:“吴邪,你再不睡觉,我第一个弄死你。”
这话从小花嘴里说出来只能证明一件事:解雨臣已经困得神志不清了。而现在同样困得神志不清偏又睡不着的我迷迷糊糊想:我与小花的关系里一多半都是他的迁就妥协,他想抽身也是理所当然。
而我恐怕再也不会遇见一个像他一样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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