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拉住我,是出于一种强大到胜过求生本能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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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临睡前这些念头作祟,我后半夜里睡得也不安稳。我梦到四姑娘山上,小花双腿悬空坐在悬崖边,面前是苍茫雪山,脚下是万丈深渊。云雾缭绕,他回过头来冲我笑,可眼底静静的,没有半点笑意。
我走上前,想拉他的手,想让他过来一点儿,小花就笑着摇头:“回不去啦。”话音方落,鲜血从他胸口渗出来,他疼得皱眉,却还是笑了两声:“吴邪,别过来。”
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在我听来无异于放屁,我当即扣住他的手臂想把他拽回来,可无论我如何用力,他仍然坐在那儿。小花似乎是叹了口气,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掰开我的手指。他的血沾在我手上,他纵身跃下万丈深渊。
我喊他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某种不可言说的恐惧与痛苦一起攫住我的心脏,缭绕的云雾将雪山拉近,落日余晖洒上去,竟仿佛干涸的血迹。
而后雪山倾倒画面溃散,无边黑暗漫上来,直到冷焰火从我眼前划过,我才意识到有人攥着我的手腕,而我脚下亦是深渊。
温热的液体滴在我脸上,我知道那是小花的血。
当时因背光而无法看清的神情无端出现在我眼前,我看到小花的目光澄净而炽热,有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坚定和孤注一掷的狠戾。这两种情绪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眼中已经非常令人震撼,遑论那时的小花几乎是奄奄一息濒临死亡。
他伸手拉住我,是出于一种强大到胜过求生本能的信念。
我听到自己对他说:“放手。我没救了,他们会救你的。”*
小花闻言笑了一下,眸中坚定与狠戾一起化作难以名状的缱绻和释然。而后他翻身、松手、抬腿,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其结果也堪称奇迹。我在那瞬间抓住了某种灵感,但来不及细想,先感觉到了疼。
我蓦地睁眼,窗帘缝隙里日光灼灼,晃得人头晕。梦境中最后的灵感稍纵即逝,唯余心口钝痛,我说不出原因,只知道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要去见一个人。
失眠和梦魇带给中年人的影响不容小觑,我洗漱后随便吃了点早饭就准备开车出发,正撞上胖子买菜回来,他看我的眼神仿佛青天白日见了鬼:“你昨晚跟哪个狐狸精厮混去了?”
我翻了个白眼,心说哪来的狐狸精,一晚上脑子里全是解语花。我按了下喇叭,让他别站在路中央碍事儿,胖子拉开驾驶室的门:“你下来,我开。”
“怎么还带临时反悔的?”我说,“我可没给你买票。”
胖子把我拽出来:“胖爷才不稀罕你那张票,你找面镜子照照你自己,这么上路交警叔叔得给你抓起来。”
我弯腰往后视镜里瞅了瞅,深觉死胖子危言耸听,这点憔悴哪能掩盖我的俊美容颜,明明还是雨村严屹宽。但胖子不由分说地挤进驾驶座,关门关得惊天一声响,幸好我这小破金杯抗揍。我拉开副驾的门坐进去:“一大清早的谁招惹你了?这么大气性别开农家乐了,找个游乐场上班天天给人吹气球肯定早早月入百万。”
“呸!”胖子一脚油门窜出去,“胖爷我上辈子杀猪这辈子才认识你,丫就是个讨债鬼。”
“别以为我没听出来你拐着弯儿骂人啊!”我打开手机导航,说,“高崎T3,别给我开错了。”
“开错了老子直接给你送到北京!”胖子空出只手扒拉我,“你赶紧闭眼睛躺会儿,省得机场以为你是潜在犯罪分子不让进。”
胖子当妈上瘾,全是闷油瓶给惯的。我不跟他一般见识,闭上眼睛休息,一路晃晃悠悠到了机场,也没真的睡着。我在盘算着见了小花该说些什么,又或者见不到他该怎么办。曾经被我这样算计的人很多,我怎么也没想过有一天这样的算计出现在我和小花之间。
我跟胖子告别,过了安检到登机口附近找了个位置坐下。一路上太多人与我擦肩而过,步履或急或缓,他们都有自己的来路和归途,都有自己的不可说与意难平。我看着玻璃窗外飞机起落,忽然就想:算了吧。
算了,这世上有太多“未曾想”,我又不是大罗神仙,何必事事周全。
我去北京是因为我想见小花,仅此而已。我走过大江南北山川湖海,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听过匪夷所思的事,这些经历不是为了让我作茧自缚,左右不过一句“我想见你”,有什么难以出口的?
多少遗憾源于“说不出”,我前半辈子都在追着谜题跑,就是为了不给自己留遗憾,事到如今功成身退,怎得反而丢了最简单的勇气,连句真话都说不出?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于是我摸出手机,趁着莫名而起的一腔孤勇尚未散去,给小花拨了通电话。那是他的一个私人号码,我从来没存过,却也从来没忘过。
电话很快接通,我没开口,就听小花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焦急:“吴邪?说话。”
我在玻璃窗里看到自己笑了一下:“嗯,说话了。”
小花大概是松了口气,声音里带了些笑意,也轻轻“嗯”了一声。
我放松了肩颈靠上椅背,喊他:“小花。”
“嗯?”小花那边有一声轻响,再后来是一段只有呼吸声的沉默。据我猜测,他应该是合上了笔记本电脑,而后起身走到窗边,才接着问:“怎么了?”
我让解董在工作时间溜号,说不定导致他分分钟少赚三百万,真是不好意思。但我还是如实说:“没什么事,等飞机太无聊了,想跟你说说话。”
这话实在太不要脸,小花在那头又沉默了。就在我以为小花会推荐我去找小艺聊天的时候,他说:“好。你说,我在听。”
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答案,可小花的声音带着它擦过耳畔,我心尖仿佛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顿了顿才说:“我在高崎机场,T3航站楼。”
“我面前有一架飞机正在架设登机廊桥,远一点的地方有航班起飞,刚才有一位女士牵着她的孩子从我旁边经过,她们现在在我右手边的登机口。”
我说这些话时完全不曾经过思考,我只是想要告诉他我所能看到听到的一切。小花安静听我讲完这些流水账似的见闻,接话说:“我在办公室,三十楼,只有我一个人。”
“我面前……”他停顿一下,笑起来,说,“我面前的落地窗里,有我自己的影子。楼下行人不多,但有很多车,这两天北京空气质量不太好,再远的地方我看不清楚。”
我始终相信小花和我有一种特别的默契,这种默契让我们可以最大程度地理解对方的言外之意,放在古时候,就叫“心有灵犀一点通”。比如方才那段毫无意义的话,换了旁人要么不加理会要么干脆觉得我脑子有病,但解雨臣会认真回应。
我们怎么能见外?
“吴邪。”小花忽然叫我的名字,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轻声问:“你什么时候有空?”
我说:“你为什么不问我现在要去哪里?”
小花愣了一下,如我所愿,问:“你要去哪里?”
“杭州。”我扯了个谎,“去看看我爸妈。”
小花沉默的时间更长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吴邪,这个时间段,高崎T3没有飞往杭州的航班。”
“嗯。”我从善如流地改口,“因为我在骗你。”
“你想让我说什么?”小花低低叹了口气,“吴邪,我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了。”
小花曾经告诉我“解家的家教是严谨”,他八岁当家,一个人抗下当年树倒猢狲散的烂摊子,对所有人亲和,也对所有人疏离。我过往的经验让我知道,那样的成长背景下,小花一定很忌讳示弱于人。
可他就这样轻易地向我妥协,轻易到让我生出一种是我在逼迫他的错觉。他明明有很多方法可以让我开口,他明明也猜得到那样浅显的答案。
如果这是他的以退为进,那么我愿赌服输。我承认自己不忍看到小花服软,我希望他永远随心所欲。
“小花。”机场广播里念了我的航班号,我相信小花也听到了,“你知道我要去哪里。”
小花不承认,只说:“我不相信毫无依据的凭空猜测,我希望你告诉我。”
看啊,分明是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从来都是这样。
“北京。”我说,“我要去的地方是北京。”
“小花,我要登机了。”
我要去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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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的是《重启》里吴邪的原话。第一次看这一部分的时候注意力全在奄奄一息的小花伸手拉住了吴邪,前两天倒回去看忽然觉得其实吴邪本身的心理活动和语言也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