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之兴亡,在此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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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光二年,皇帝爱猷识理达腊拜扩廓为中书右丞相,也速、纳哈出为左丞相,以阔阔帖木儿为太师、哈剌章为太保、蛮子为太尉。中枢既立,朝事逐步走向正轨。见此,原本散落中原的朝廷官军和扩廓残部也纷纷北奔,投奔元廷。
其时,除和林一带的岭北行省,元廷所辖之地尚有甘肃、辽阳、云南行省等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是以明朝视之为心腹大患。明将徐达言称,“扩廓狡猾狙诈,今复遁居和林,使其在,终必为寇,愿鼓率将士,以剿绝之”。明朝亦曾致国书与元主,而今,北虏既不能以利诱降,则必兴兵讨伐,永绝后患。
是以,宣光三年,朱元璋再出边师,以徐达为主力,李文忠、冯胜分领东西两路,率军十五万,进攻和林,势必剿除北虏,永清沙漠。
对此,元廷虽不免震骇,好在早有准备。大朝会上,扩廓当众建言:“明军远征沙漠,跋涉千里,其势强则兵骄。若我军佯败而退,彼必轻敌,宜诱其深入而反攻之,彼已分兵三路,无从相救,则可各个击破。”
皇帝闻言,却不动声色,而与会朝臣中,颇有人不以为然,兵部尚书孛哥驳道:“吾闻那明将徐达,有‘常胜将军’之美誉。何况丞相与其对阵,数次皆败绩,缘何出次妄语?吾等已退无可退,此战若败,便是灭国之灾!”
此人毫不避讳,直揭扩廓伤疤,众臣闻之皆面露异色,沉默不语。皇帝微微皱眉,却仍是旁观。太保哈剌章则忿然道:“扩廓之计若不可行,敢问大人有何高见?”
一席话说得对方语塞,哈剌章却毫不留情,声色俱厉:“若无高论,何以在此摇舌鼓噪,徒逞口舌之快!?”
“太保何必动怒?”扩廓及时止住,笑望哈剌章,似是不以为意,“尚书所虑也并非无益。可这次对阵,本相要的就是一个常胜的将军,一个惯熟的敌手!彼既轻我,正可以计诱之!便是常胜将军,焉能百战不败?我就是要他常胜的威名,毁在我扩廓手里!”
扩廓笃定回答,环目四顾,一时豪气纵横。众臣闻之,心下都为之一震,纷纷惊异于此人的狂妄。其人多次败于徐达之手,只身溃逃,何以有这般底气?
皇帝闻之,心下不由一嗤,面上仍如冰霜,待众人平复,方缓缓开口:“丞相既有此决心,敢立军令状否?”
一语既出,众人又不禁失色,但见天子面色严冷,方知不是玩笑。扩廓亦心头一震,遥目望过去,只觉天子如隔云端,疏离又遥远,遥远得近乎虚幻,仿佛他的存在与他全然无关。
心下猝然作痛,那一瞬间,悲哀的逆流又席卷而来,几乎将他吞没。
他低低开口,像是自语一般,回应他的君主:“陛下如愿信我,又何须军令状!此战若败,我必以身相殉,绝不溃逃!”
这低低一语却如洪钟巨响,震得人头皮发麻,皇帝的心狠狠一抽,忍不住望过去,却见扩廓只茫然出神,平素的锋芒全然不见,像沉埋已久的宝剑,周身只有暗淡的微光。
他却被这样的他深深刺痛。
周围都是压抑的死寂,灭国的阴影如挥之不散的噩梦,再一次笼罩在众人心头。
一片沉默中,皇帝巍然起身,冷目环顾,凝然开口:“国之兴亡,在此一战。遥想祖辈起于朔漠,亦是历经艰阻,九死一生。即便国破身死,只要族群不灭,人心不散,国族终会如春草复生!当日吾等远走漠北,为的就是这个不灭的雄心!诸位忠勇,朕铭感于心。此战只需尽力而为,即便败亡,亦无需畏惧,因为有朕在身后相陪!诸位若是死难,朕绝不独活,朕必为尔等殉葬!为国殉葬!”
一语轰然如雷,直直敲在众人心口,只有一瞬的静默,很快变为悲怆的风暴,偌大的万安宫,众臣齐齐下拜,高声喝喊:“吾等当为陛下死战!必保和林,绝不后退!”
“必保和林,绝不后退!”
“必保和林,绝不后退!”
悲壮的喝喊如狂暴的巨浪,铺天卷地而来,久久回荡在殿宇之内。此起彼伏的声潮中,皇帝不禁下泪,举目望向殿外,空阔的远天遥遥无际,却如一汪死水,阴霾丛生,暗无光彩。他一时悲从中来:难道这就是王朝的末路,即便他拼尽全力,退至海角天边,亦无法挽救的末路?
果真天欲亡之,岂能以人力相救?
可是,即便天欲亡之,他也要力战不屈,奋然一搏。
即便在不可逆改的天命面前,他的努力徒劳又可笑,他亦会拼死一搏,保有最后的尊严。
这是他生为人主的担当,更是他生而为人的尊严。
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无所畏惧了。
浮生所欠,不过一死,亡国之痛他已经尝遍,最坏的结果亦非不能承受,他还有什么可畏惧呢?
皇帝茫然想着,目光望向一处,像是望到了黑暗中的一簇星火。那人的目光亦穿过人潮,遥遥递来,两人对视的那一刻,彼此都心有默契地一笑。
有他在身边相陪,他还有什么可畏惧呢?
皇帝默然想着,旋即自失地一笑,那一瞬间,心里突然变得温暖而柔软。
有他在身边相陪,他当真没什么可畏惧了。
茫茫人潮之中,扩廓亦凝目而视,遥望万人之上那黯然失神的君主。
这一刻,他离得那么近,又隔得那么远。近得可以灵魂相依,远得又像毫无实在。
“诸位若是死难,朕绝不独活,朕必为尔等殉葬!为国殉葬!”
那一语又陡然响起,一遍又一遍,如浪潮般打在心头,发出深沉的回响。扩廓默念了片刻,忽而潸然泪下:他只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这么爱他。
他怎忍让他再次经受国破家亡的创痛,带着绝望和痛苦孤独赴死呢?
他怎忍让他因为自己的无能,以身相殉,乃至身死国灭呢?
他必不会让他面对这至为惨烈的结局。
“陛下,请你信我。”
望着九重之上孤独的君主,他心中暗语,郑重立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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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蒙古以右为尊,所以右丞相是百官之首,扩廓就是右丞相。
国之兴亡,在此一战,引自银英杨威利的话呀,虽然意思并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