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生来便是奸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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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醒过味儿来,为时已晚。
桑哥根本不给他停车的机会,只命车夫催马疾驰。他紧扣车门,一时暴躁到极点,几乎想从车上跳下去,可车门早从外面拴住,纵然他百般使力,也是枉费力气。
桑哥只抱臂倚在一旁,饶有耐心地看他折腾。他猛然回头,见桑哥嘴角犹带笑意,像是故意作弄一般,当即怒道:“要么马上停车,要么送我回府!”
情急之下,赵孟頫口不择言。若在平日,桑哥哪容他这般放肆?可今天他偏要纵容!任他百般作弄,他仍是笑望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困于囚笼抵死挣扎的小兽。
他何必跟一个可怜的困兽置气?
徒然折腾了一番,桑哥仍是无动于衷,赵孟頫终于让步,语气几乎是哀求:“劳烦丞相送我回府,析津坊雨儿胡同!”
桑哥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闭目想了一阵儿,而后笑了:“晚了!我改主意了。子昂,本相今日必要邀你过府一聚!”
冷不防听到自己的表字,赵孟頫当即如遭蛇咬,几乎要从座上跳起来,强抑住心底那股异样的情绪,他忍气道:“某若不肯,丞相还能强人所难不成?丞相是个明白人,应知凡事勉强不得……”
勉强不得?他勉强他什么?
桑哥听到这没头没脑的话,心底不由冷嗤,可话递到嘴边,却陡然变味:“勉强不得么?我偏要勉强!子昂,你纵然不愿,又能奈我何?”
他满怀恶意地笑了,看着那人羞怒欲绝的模样,心里便是一股酣畅淋漓的快意:原来作弄起他来,竟有这般奇趣!旬日无事,春雨漫漫,他有的是可以空耗的时光。
两人就这么一路较着劲儿,马车直到丞相府前才停下。事已至此,他还能如何?赵孟頫一脸嗒然,颓丧地吐了口郁气,再不吭声,怏怏地跟他下了车。本欲从角门而入,却被桑哥强拉过来,强命他随自己从正门入府。
“你究竟在怕甚么呢?”桑哥亲昵地执起他的手,俨然挚友一般,“本相只邀你吃酒而已,赵郎中都不愿赏个薄面?”
府内仆从早已出门迎接,齐齐列作两排,直直觑视着二人,皆一脸诧异:丞相向来严苛冷漠,何曾对人这般亲熟?
众人的目光密不透风地围上来,赵孟頫受困其中,只觉无地自容,再这样拉扯下去,更会闹得满街哗然。桑哥府邸位于京畿重地,达官权贵往来不绝,若叫人看见,他更是百口莫辩了。
他终是屈从,任桑哥引着,从正门而入,甫一进门,厚重的大门便沉重地扣下,将他牢牢禁闭于内。
“谢枋得其人恁地刁钻,今日.你受他闲气,本相着人置酒为你开解可好?”
桑哥一面在前引路,一面笑着,那过于温和的语气,听起来竟像屈尊俯就一般,那不可一世的权相眼高于顶,何尝对人有过这般好声气!
他郁郁无言,脑子犹不清醒,只觉今日一切都似荒唐一梦:他怎会在悯忠寺见到谢枋得?桑哥又怎会突然到此?而他又怎会与桑哥同车而返?末了还留在了他的府邸?
昏昏然想了半晌,也理不清个头绪。他索性放弃:既然是梦,那便只当个梦罢。只待梦醒,一切便了然无痕,他同他仍是陌路,眼下又何必纠结过甚?
赵孟頫稍稍释怀,待卸下心事,才有心情打量四周,一时为之所震:这院落却有五进,几乎是王侯的规制。这还不是郊野别墅,京师地贵,他竟能奢华至此。细细观之,府内重楼玉宇,镶金镂银,亭台池沼,交掩辉映。此时已近薄暮,和着蒙蒙细雨,整座府邸宛如阆苑仙宫,昏黄的暮色下仍是华彩绚然,金碧生辉。
赵孟頫不由低叹:便是西晋石崇,想必也未能如此。这遍地的膏粱锦绣,又藏着多少脏污,又榨尽了多少百姓的血汗?
“日中则昃,月满则亏。豪奢过甚,恐非所宜。便是陛下,都向来简朴,丞相铺张至此,风头怕是要盖过皇家了!”
他轻声叹道,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讶然:一个权奸而已,自己没由来地为他担忧作甚?而自己一个外人,又怎有资格为他担忧呢?
他未免后悔,可已然晚了,桑哥全都听在耳里,当即顿足,待回身看他,脸色已瞬间转冷,面容也显得狞厉:
“豪奢过甚,又能怎样?我就是要这泼天的富贵!”
桑哥笑得肆意,眼里尽是狂妄。见他毫不收敛的狂态,赵孟頫一时默然,心里狠狠一坠,又忍不住开口:
“若论权相祸国,南有贾似道,北有阿合马,二者都不得其死。前车之鉴,犹未远也。丞相便分毫不惮?以丞相这般才具,做个匡济天下的贤臣,有何不好?何必逆天意,犯众怒,非要做那人人唾骂的权奸呢?”
他在同情他?他在可怜他?他在为他的后路忧虑?可他一个位卑言轻的贰臣,又有何资格干涉至此?
一个卑贱的南人而已,在他眼中又算得了甚么!他为人行事全凭自心,又岂容他人干涉!
心里陡起无名怒火,桑哥猛地拂袖,满脸愠色,眸子也似要射出火来,胸膛起起伏伏,心中波澜翻涌,一时难能平静。
他也不知这莫名的怒气从何而来,更惊讶于内心的震动:权奸之名,他向来坦然受之。何以经他一提,便这般受不得?难道只是恼恨他妄言劝谏,竟敢窥探自己的内心?
桑哥兀自气恼半晌,却说不出话来。再一抬眼,那人仍无声望着他,温和的眼眸里带着点隐忧,带着点关切,没由来又惹他动怒,当下冷冷讽笑:
“世人皆恨我入骨,巴不得本相不得好死,你一个小小的郎中,与我素无情分,又何以担心我的命运?”
桑哥语毕,竟弛然一笑,怒火意外地平息下来,仿佛说出这诅咒的话语,便能消尽心头的不平之气。赵孟頫怔然望他,心里只是难过:他待人刻薄不假,何以待己也凉薄如斯?
“丞相何必自毁至此?谁人生来便是奸邪呢?不过是积小过而成大错,乃至无可挽回。眼下收手为时未晚,难道丞相非要自蹈死路不可?”
他目露忧切,苦口相劝,倒像真个为自己担心。他不是恨他吗?又何以顾惜他的性命呢?
桑哥负手而立,怔怔失神,有生以来,头一次尝到迷茫的滋味。他素来冷静善断,从不为世情所扰,今日怎会因为一个南人的三言两语,就搅乱了心绪。
良久,他摇摇头,又恢复惯有的从容姿态,望着眼前人一笑,佯怒道:“本相请你到此,是为共饮,可不是听你训教!”看着年轻人迷惑的眼神,心下又得意起来,不由笑骂,“竟敢当本相之面提‘权奸’二字——子昂,究竟是谁给你的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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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用了敏敏郡主的台词,作者的恶趣味^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