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舟楫,难渡这无边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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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哥吩咐下去,自己也起身离席,不知去往何处。赵孟頫也不问他,只自顾自饮酒。那人离开后,心中饱胀的郁气反而消解了不少。他低头品酌,安心享受这稍纵即逝的惬意时光。
约莫两刻过后,沉寂的厅堂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碎响,他无心去看,仍是只管低饮。可不多时,便有人鱼贯而入,未及露面,便带出一阵若有似无的香风。
赵孟頫抬眸,只瞥了一眼,就全然呆怔了。
一队伎乐不知何时飘至室内,着眼打量,约有十六七人,个个面容姣好,皆是妙龄女郎。她们身着销金长裙,头上垂着数条细辫,戴象牙佛冠,身披璎珞,肩佩云肩。为首几人手中抱持着乐器,琵琶、筚篥、铙钹、陶鼓等不一而足,余人则持法器,结法印,作供养状。看这装扮,应是藏密僧人传来的十六天魔舞。
此前,他便闻说藏密仪轨中有诸多修持秘术,人言“大喜乐”或“秘密法”,实则是番僧修行所用的房.中.秘术。若是高僧大德,或许果真为修法所用;可此法传到中原,宗室权贵中颇有好此道者,大有人借修法之名行淫.乐之实,其间种种细闻,不堪入耳。
念此,赵孟頫不免疑惑:皇帝早就下命禁罢十六天魔舞,桑哥何以悖逆上命,肆意妄行?
他不禁冷嗤:此人沉迷享乐,奢靡无度,酒色权财样样不缺,便是皇帝,过得也不似这般逍遥。
可桑哥命人为他排演天魔舞作甚么?要他观赏这淫.戏,难不成是故意羞辱?
想到此处,心头登时火起,他按捺不住,欲起身离席,可一见到满室缤纷的曼妙女郎,他又犹豫起来:舞女们个个披舞衣,持法器,容颜纯美,扮相庄严,倒不像是时人传言那般的淫.戏。何况这舞队中并无男舞者,又何来淫.乐之说?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藏密修持法,而自己囿于私见,误会桑哥也未可知。
他从未看过天魔舞,心下也有几分好奇,况且桑哥不在,他只耐心观赏一会儿,等桑哥回来再告辞回家也无不可。
年轻的客人在席上安稳坐好,舞女们彼此交汇眼神,很快做好准备。众人立定后,稍候片刻,乐音婆娑响起,稍稍听辨,便知是佛乐梵音。
舞女们踏着乐拍纷然散开,舞步蹁跹,身姿轻盈,宛如漫天纷飞的花雨。身上的璎珞随着舞步飘飞,佛乐妙音相继而起,琵琶铙钹彼此相合。为首领舞的舞者轻身回旋,绿宝石色衣裙随之飘摆,宛如葳蕤生长的娑罗双树。身后两名舞女小心护持,一个结金刚法印,一个手捧鲜花,洒下宝相花雨,真真是喜乐祥和的须弥幻境。
赵孟頫怔怔看着,一时痴了,只觉随着舞蹈和乐音,自己也坠身这飘渺幻境,心如明镜,再无烦扰。
可是,他总觉得少了什么:这无忧无虑的极乐幻境,怎能少了修持悟道的罗汉僧侣呢?
心头不免生出几分遗憾,他一时郁郁,低头又饮了几口,任舞女们继续舞着。再抬眸时,却见厅堂正门已无声打开了。
他不由注目,却见舞姿戛然而止,女郎们分列两排,全都为那人让出道路。他再着眼一望,瞬间被那过于耀目的光华灼伤了双眼。
其人洒然而立,身着大红销金长袍,头戴金冠,颈佩金刚铃,手持金刚杵和颅骨碗,宝相庄严,神人莫近,俨然又成了那日当街巡游的护法金刚。赵孟頫怔怔看他,心情莫名的激荡,那情绪来的突然,如叠涌的海浪在心头肆虐,喧嚣如潮,几乎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他忘了他是那枉害忠良的奸佞,忘了他是那杀伐果断的权臣,在他眼中,他只是这庄严悲悯的护法金刚罢了。
那金刚轻轻瞥他一眼,旋即转开眼眸,目中无悲无喜,眼神近乎虚无。他伴着乐音款款起舞,金刚铃声声作响,颅骨碗森然可怖,金刚杵轻轻敲打在颅骨碗上,瞬间击破了所有爱恨嗔痴的虚无幻象,周遭只有微尘佛刹,恒沙净土。那金刚昂然立于众舞女前,其庄严法相,如圣光一般,照耀凡尘,让他一时不能直视。满殿女郎皆姿容秀美,却不及他一人夺目。那俊逸出尘的端庄法相,散发出耀目的清辉,浑然不似世间人。
桑哥所作应是金刚舞,相传由莲花生大师从域外传入藏地,后又传至中原,乃是藏密供养修持时不可缺少的舞蹈,专为伏魔镇邪之用。
他想到这里,忽然后悔:他何以对他误解至此,乃至连这舞蹈都要和淫.奢享乐扯上干系。
赵孟頫在席上坐定,只静心看那金刚起舞。不知何时,舞女们已奉上莲花宝座,迎着金刚坐于其上。金刚仍是手结法印,做潜心修持状,却有魔女心怀不轨,缠绕身侧,扰其修行。一女轻盈地跃上宝座,柔弱无骨的藕臂缠住金刚的脖颈,身体也顺势依附在他身上。金刚搂住那娇柔的身躯,两人互相抱持着,肢体交缠,状若交.合。而后金刚稍稍俯身,毫不费力就将魔女倾压在宝座之上,低头含住那樱唇,一边轻轻吮吻,一边用手扯下那碍事的璎珞,而后嘴唇缓缓游移,沿着脖颈一路吻下,最终在胸口处烙下痕迹。
乐音就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沉寂的瞬间却有杯盏坠地的声音,却是有人惊声而起。那金刚冷冷轻笑,松开怀中的娇女,缓缓起身,恰好对上那双惊怒到极点的眸子。
赵孟頫全然呆怔,一瞬不瞬地望着这不堪入目的场景。内心如烈火烹煎,轰然鼎沸,一颗心几乎被无法遏制的愤怒碾成齑粉。可是愤怒过后,便是铺天盖地的绝望。他如何也想不出,这过于汹涌的情绪从何而来,也不知自何时起他便沦陷至此。眼下他心中,除了愤怒,便是绝望。他憎恶他不堪的秽行,更厌恨自己无望的沉沦。而绝望背后,便是无可逃脱的自谴。
精神终于不堪支撑,他抱住头,颓然跌坐地上。桑哥见了,也一时呆住,挥手屏退余人,悄声上前。他俯下身,垂眸探视这个饱受折磨的可怜人,语气轻柔得宛如幻梦:
“本相亲自做金刚天魔舞,只为博君一笑。子昂缘何郁郁不乐?”
赵孟頫含糊地应了一声,语气几乎是呜咽,他不肯看他,像个委屈困顿的小兽。
他在逃避什么?又为何失态至此?
桑哥摇头一笑,心中忽喜忽悲,沉默了片刻,又问:“你不愿见我,又在想甚么?”
那厢还是不语,桑哥无奈,只好在他身侧坐下,望着空荡荡的厅堂,蓦地一叹:“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又在执着什么?”
赵孟頫闻言,颓然放下双手,怔怔听着,低眸不语。桑哥转眸看他,无声一笑:“我无舟楫,难渡这无边苦海。子昂,你可愿意渡我?”
“我又该如何渡你?”赵孟頫怔怔发问,脑中空洞至极,也无暇细思他背后的深意。
见他乖顺得近乎呆滞,桑哥心底忽然起了怜恤,这种情绪从不曾有过,只在眼下因缘而生,因缘而起。
桑哥诡秘一笑,忽然凑近他耳侧,低声问:“你可知密宗的‘秘密法’?”
他仍是懵懂出神,眼眸低垂,情绪不振,嘴唇翕动着,讷讷回道:“丞相欲修秘密法,应去找心意相投的信女明妃,与我言之又有何益?”
事已至此,他还在装糊涂!桑哥一时火起,瞧着那人阴郁的神色,心中欲念无法平息,当下再无顾忌,朝他狠狠一搡,就把那人摁倒在地面上。
那气势过于凌厉,宛如骤然袭来的雪暴,瞬间将他吞噬。赵孟頫惊呼出声,待灵醒过来,愤然抗拒,可一触到那人身体,意志就被汹涌的情绪击倒,在肆意滋长的爱.欲面前,他徒劳的反抗,是如此孱弱无力。
那件御赐的辫线袄,最先成了无辜的牺牲,被桑哥毫不留情的扯碎。他狠狠压下来,用澎湃的爱.欲迫使他俯首屈就。
“还不愿承认!?”桑哥发狠地噬咬他的嘴唇,只觉内心的欲望如汹涌的邪魔,吞噬着他,也吞噬自己,“子昂,你已肖想我多时了罢?可你不知,我也一直肖想着你!”
那人凉薄一笑,笑意里是刺穿真相的冷酷,足以击碎他残存的尊严。他徒然抵抗着,却在欲望面前一败涂地,亲眼见证牢筑已久的信念轰然崩塌,世界里最后一丝暗光消失,破碎成一片虚无。
他裹挟着他,彼此交缠,一时难解难分。两人痛极乐极,在难以言喻的感受中达到修持的巅峰,而后双双坠于黑暗的虚空,神识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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