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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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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样的人,又怎会有真心呢?

-----正文-----

待桑哥离去,他像回了魂一般,长出了一口气,这才发觉,后襟早已湿腻腻黏在身上,浑身都汗湿了。

赵孟頫拖着步子,颓然往宫门处走着,满心躁郁,堵得他胸臆不畅,几乎喘不过气来。是失望?还是愤懑?他说不出。但心里仍是沮丧、难过:有生以来,他头一次体会到如此激荡的情感,品尝了那般难言的销魂滋味,可为何偏偏是那个人呢?他也曾对他心生幻想,可到头来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桑哥对他人的真心不屑一顾,除了权力,万事皆不入眼,纵然有那夜的温存,大抵只是一时兴起的消遣。他那样的人,又怎会有真心呢?

赵孟頫狠狠摇头,嘴角扯出冷酷的笑意,瞬间将心头的绮念扯个粉碎:这样也好,现在回头也许还来得及,若等他泥足深陷,一切都已太晚。

出了丽正门,他寻到自己的马匹,正要翻身骑上,却闻有人遥遥呼喊自己名字,连忙下马相迎,来人却是皇帝身边近侍彻里。此人颇得皇帝信赖,是以他不敢怠慢,当即揖了一礼:“何事烦劳中贵人亲至?原是孟頫怠慢了。”

彻里性情豪爽不羁,私下里最不讲究等级位分。眼见这个年轻的南人如此客气,言语又过于恭谨,心里不免恻然:这些北上的南人,向来不为朝臣所容,便是北人,对其也颇多排挤,处境实为艰难。可论人品才学,南人中多有佼佼者,有识者如程钜夫、叶李,朝中又有几人能比得过?

而眼前这一位,何尝不是有胆有识?刚刚朝会之上,他竟敢面折桑哥,当真是不要命了,自己都为他捏了一把汗呢!

彻里胡乱想了片刻,才想起皇帝所托,笑道:“郎中言重了,某来只为传令而已,陛下召郎中去紫宸殿呢!”

孟頫闻言,脸色忽地一白,也不知皇帝突然召见是何用意。何况这是私下召见,若非对亲宠之人,皇帝绝不会如此。他无法拒绝,忐忑地应下来,又拴了马,跟着彻里一道回去。彻里见他心事重重,便好言宽解:“郎中勿忧,好生应对即可。”

听了这话,他才稍觉心宽,拾整好情绪,待入了紫宸殿,皇帝似乎已等了多时,他当即上前告罪,皇帝却不以为意,指着一旁的坐床:“卿只管坐罢。”

彻里已经悄然离去,殿内除了一名服侍的小火者,唯有他和皇帝。皇帝不言语时,四下过于沉寂,他几乎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此时他才明白,比起桑哥,他更怕面对的人,其实是皇帝。

老皇帝忽必烈耐心打量他几眼,心中略觉奇怪:孟頫虽然年少,但向来进退从容,应对详雅。今日这般不安,又是为何?难道今日他刚得罪了桑哥,便遭其恐吓?

“卿为何事忧虑?今日朝上面折丞相,尚且从容有度,眼下何不自安也?”

老皇帝笑问,嘴角带着揶揄。可骤然听到皇帝提及那人,他只觉额角猛地一跳,呼吸都慢了半拍,强自平复后,才道:“丞相为人峻刻,向来难以纳谏。臣今日出头谏诤,实属无奈。程御史于臣有恩,臣怎忍见他无辜蒙冤?”

“倘若蒙冤者另有他人,卿可会不顾安危,出面力谏?”皇帝不动声色,寥寥一语却使他心下大震,波澜丛生。

这是在试探?赵孟頫飞速地思索,呼吸有些紊乱,面对皇帝审视的目光,他只觉心事被窥探个一清二楚,毫无隐瞒的余地。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回道:“臣年少,人微言轻,所言不足取信,非为臣知而不言也。”

他还算坦诚。皇帝盯视他片刻,嘴角才泻出笑意:“昔日在宋,贾似道怀谖误国,罔上不道,朝臣皆依阿取容,无一言以悟主听。叶李其时乃区区布衣,仍能伏阙上书,请斩似道。(1)而今卿为郎中,当言则言,又何必诸多顾虑?还是卿嫌郎中之职微贱,不愿进言耶?”

这一句被皇帝悠然抛出,在他听来却如响雷,当即惊出一身冷汗。赵孟頫慌地起身下拜,恳切道:“臣不才,蒙陛下赏识,赐位郎中已是恩遇,何敢希求高位?陛下误会了!”

见他忧惧至此,皇帝略觉诧异,一时悯然,摆手让他起身,孟頫仍不肯起,皇帝无奈,竟亲自上前相扶。孟頫一时呆了,只得起身,动容之际不免下泪:“卿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眷顾?”

皇帝亦是笑道:“朕求才若渴,怀柔天下,无论南人北人,皆引至左右,以备参赞。卿虽为南人,何必常不自安,与朕隔膜至此也?”

皇帝如此推心置腹,他岂有再推脱的余地?只得诚恳道:“臣虽鲁钝,既已入仕国朝,必当竭力用事,以报殊遇。”

见他这般,皇帝才稍觉满意,着眼打量片刻,只觉眼前神采焕然的年轻人如芝兰玉树,最是风华正好的时候,可反观自己,七十有四,垂垂老矣,不由笑而感叹:

“朕年老,聪明有所不逮。朝中诸事,卿需为朕留心,或行事过差,或意涉欺罔,卿悉为朕言之。朕方假卿自助,卿必尽力。”(2)

这是要他做皇帝的耳目?赵孟頫登时恍悟。可若为耳目,所欲监察之人,还能有谁?桑哥向来为皇帝宠信,难道皇帝对他,也并非全心信赖?

他脑中乱糟糟的,只觉君心似海,实难揣测。自己孤身北上,在朝中素无根基。若做皇帝耳目,刺探众臣,无异于拿身家性命相搏。他当真赌得起吗?

可他这样的人,也正因与朝臣素无牵系,用作耳目,制衡朝臣,再合适不过了。

胡乱想了半晌,他心下惘惘,一时也没个头绪。皇帝的倾心倚重让他动容,可赋予他的责任又至险至重。他一个无依无靠的南人,怎能亲身犯险,不留后路呢?

他心下所虑为何,皇帝怎能不知,也自能体谅他的苦处。当下不再逼迫,转而问道:“钩考行之两年有余,所征贪赃逋欠之额甚巨,可朝堂内外多有怨言。此事卿以为如何?”

提到“钩考”二字,他心头又一时警醒。钩考一事乃是桑哥的得意之举,因这举措,桑哥为皇帝搜刮的钱财难以计数,而被剥害的生民百姓也难以计数。前番虽几次有人谏止钩考,皇帝多按下不表,此刻突然松动,又是为何?是对桑哥生疑,还是顾虑民间骚动,不得已才考虑收手?

他猜不出皇帝的心思,心下又急又躁。刚刚皇帝曾言及贾似道,何尝不是警醒他要秉持公心,弹劾不法。否则,若待桑哥落网的那一日,但凡有干系之人,都难以免责。可是他若直言劝谏,无异于再次得罪桑哥,而那人的威胁,也绝不仅仅是恐吓。

心下一时犯难,他久久不语。皇帝见之,也不催促,只是微微一笑:“此乃公事,不涉私人,卿但言之,无需顾虑。”

话已至此,再不表态就是欺君罔上了。他着实无奈,只得答道:“钩考实非赋税可比,难以年年征集。百官再多侵渔贪赃,也有定数,终有清查殆尽的一日。况且丞相强势弹压,诸司衙门无不战栗,谁敢撄其锋芒,再做侵牟之事?自钩考以来,天下骚动,百姓大有所伤。为生民计,陛下当另择良策,不宜再行钩考。”

言罢,他只觉手心已是汗湿。刚才之言,只谈钩考,不谈人事,更未提到桑哥。他尽力而为,也只能做到如此。自己已经得罪桑哥一次,又怎能再涉身犯险呢?

皇帝闻言,一时沉默,许久,才若有所悟的一笑,他已得到满意的答案,便不再逼迫,只是慰勉道:“卿适才所言,实乃朕思虑不及之处。日后亦当如此。朝政果有不妥,当言则言。苟有阻扰,朕为卿力除之。”

皇帝言罢,他又是一番感慨,皇帝信赖至此,让他受宠若惊,又倍感无奈,当下只得再度下拜:“陛下倾心托付,臣敢不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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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2)引用史料原文,稍加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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