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在这里看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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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02:15。

博士睁开了双眼，毫无睡意。

在药物的作用下，醒后的几天里博士的嗜睡程度提升了一个等级。清醒的时间几乎和先前每天睡觉的时间相等，满打满算也只有几个小时。

凯尔希暂时禁止他参与所有日常工作，因此他只能百无聊赖地从办公室搬来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书，内容从源石理论到儿童教育，不一而足。

银灰把办公用的东西挪到了病房内，顺便霸占了一张陪护床。关于陪护的问题，博士委婉地表示过自己身体状况已经稳定，不需要二十四小时陪护。

但银灰只当听不懂，并且欣慰地表示“阿历克斯能够恢复得这么快真是太好了”。

听到这句答复的博士愣了片刻，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随后叹了口气，作罢。

抛开生理的不适之外，这段勉强算得上病假的时间对博士来说是许久没有经历过的安逸。

这让他恍惚想起了曾经象牙塔内的时光：阶梯教室下午四点斜斜投射在地面的光线，实验室各种仪器的微弱嗡鸣声，学校西门外便利店夜宵的味道……

还有银灰。

银灰是特别的。严格来说，他们的师生关系只维持了一年，之后博士就辞职去了研究所。他缓慢而隐秘地切断和原有生活的联系的计划只在银灰这里碰了壁，倘若银灰不是希瓦艾什家的少爷，或者他与博士在调查的政派没有关联，那希瓦艾什·恩希欧迪斯，就只是被他决绝地遗忘地无数姓名之一。

银灰没有被遗忘，作为当时博士的过去和未来唯一交集的银灰是个例外。

他可以在咖啡厅和银灰聊一下午喜欢的书籍，可以和银灰一起看各式各样的展览，也会为了送出合适的礼物而愁眉不展。

不带任何目的性，也不需时刻考虑自己的言行是否得当。说起来只是朋友相处的方式而已，但当时的博士只有银灰。

“只有”这个词很危险。它同时带有希望和绝望的色彩，是孤注一掷的勇气和垂死挣扎的疯狂的集合体。上次博士真切地产生了“只有这样才是唯一出路”的想法的时候，发生的事情他并不想回忆。

博士近乎无声地起身，套上外套，拿着床头柜上看完的书出了门。锁舌回弹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咔哒”声。

片刻静默，银灰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他的睡眠很浅，博士起身的时候他就醒了。

这么晚了，阿历克斯要去哪里？带着这样的疑问，银灰跟着博士出了门，刚好看到博士厚重外套的一角在走廊拐角处一闪而逝。

博士先从档案室拿了几个文件夹，然后抱着书和文件夹进入了自己的办公室。没过几分钟，又抱着文件袋出来，向着下一层走去。

唔……应该是凯尔希把他储藏柜里的零食都给清空了。银灰如此猜测。

博士捧着文件夹，从最顶层的办公室开始，溜溜达达地一层层往下走着。

他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夜游这种事情博士没少做过，但银灰几次在值班时遇到他的时候，博士都会笑着打个招呼再随便扯几个话题聊一阵。对于值夜班的干员来说，算是令人昏昏欲睡的工作期间的小小调剂，同时也可以当光明正大地偷懒。

鉴于任何一位干员在现在的状况下看到他的第一反应都是把他摁回病床上，避免和干员们见面也是正确的选择。

机器运作的声音从制造间内隐约传出，博士驻足片刻，又沉默地向下一个地点走去。

银灰不紧不慢地跟着博士向下，直到最后一层。

博士在这一层的小厨房拎了一瓶啤酒出来。站在另一间休息室前，手搭在门把手上沉默了许久，打开门走了进去。

尽管位于最底层的设施利用率并不高，后勤部的工作仍然做得很不错，或者说正因为没什么人使用，这一层才会干净得有些寂寥。

休息室里没有声音。银灰猜测着博士在里面睡过去的可能性，轻轻扭开了门把手。

在空旷的房间里，轻微的开门声也被放大得极为明显。博士反射性地准备按灭手中的烟朝声源看去。“银灰？是我之前吵醒你了吗？”刚刚端正的姿态又变成了靠在办公桌上，博士露出歉意的微笑。

银灰摇了摇头，答道：“不是被吵醒的，我做了个不太美好的梦而已。”他坐到博士旁边、休息室里剩下的唯一的圆凳上，瞥了一眼尚未打开的酒瓶，接着说道：“烟酒还是少碰为好，如果心情不好的话，在我面前也不用强作笑脸的。”

博士怔愣了一下，嘴角弯起的弧度慢慢变平，向后仰靠在工作台的边缘，像是被过亮的灯光刺到了一般闭上了眼睛。他低低地道了一声多谢。原本戴着的兜帽顺着动作滑落，过长的发丝也顺从着重力向后，拉长的脖颈更显得纤细而脆弱。

银灰盯着那段暴露出的脖颈看了许久。

博士把刚才没有按灭的烟又塞回了嘴里，深吸了一口，在慢慢吐出的同时把烟头按灭在了烟灰缸里。他屈张了两下手指，从工作台抽屉里摸出了一把启瓶器和两只纸杯，开了瓶盖给银灰倒了一杯啤酒，又往银灰的方向推了推，说：“尝尝看？Logos说这种比较好喝。”

银灰拿起纸杯抿了一口，不算好喝，苦味略重，但麦芽的香气醇厚，也不算难喝。拿着纸杯在手中把玩，银灰问道：“Logos是先前和干员煌一组的成员？”

博士略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是的，他们是罗德岛最早的一批精英干员，很多新加入的干员都没听过他们的名字。你既然知道他们的存在，那应该也知道现在这只小队也只剩下煌和Logos了。”尾音逐渐降低，博士有些落寞地扫过落灰的工作台，许久未更新的告示栏和上了锁的陈列柜。

这一切都值得吗？用鲜血换来的又是什么呢？

“什么？”银灰的疑问打断了博士游离的思绪，博士才发现自己无意识地问出了声。

“……不，没什么。”博士条件反射似的否认。身为罗德岛主心骨之一的人物并不忠实于自己的信念，哪怕只是一瞬间的动摇，对任何人表露都是极具危险性的。尽管从个人层面来说，银灰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但博士的忧虑并不适合对任何人提起，遑论合作势力的领袖了。

“阿历克斯”，银灰露出有些无奈的表情，像是担心又像是纵容，“为盟友排忧解难本来就是我的责任。而且糟糕的心情只会让你的身体状况更糟糕不是吗？说出来也许会好一些。”

“而且就……私心来讲”，银灰微微向前倾身，刻意压低了声音，还在私心二字上可疑地停顿了一秒，“我也希望更近一步地了解你。”

像是某种开关一样，博士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几天前那个吻。他轻咳了一声，站起身走到门口打开了空气流通系统，试图把莫名暧昧的气氛和尼古丁一起从管道抽走。

倾诉能够很好地减轻压力，博士很清楚这一点。但这项技能他已经丢失了许久，倾听才是他所熟悉的领域。

博士走回来坐下，思考着从何说起，手底下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已经给自己倒好了一杯酒拿在手里了。

博士有些迷惑地歪了歪头：“……？”

目睹了全程的银灰哼笑出声：“只是一杯的话，我不会告诉凯尔希小姐的。”

“谈心不能少了酒精对吧？”博士给自己开脱了一句，朝银灰举了举杯子。

博士盯着两人中间的地面，摩挲着纸杯的边缘缓缓开口：“老实说，我觉得自己很陌生。”谈论自己总是比谈论所在的势力要轻松的，至少不会有束手束脚的感觉。

“和一些老资历的干员聊天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们审视的目光。尤其是在艰难的作战之后，当时我没能理解原因。”说到这里，博士转头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文件夹，继续说道。文件夹里的档案记录了包括这间休息室先前的使用者们在内的干员们，参与的最后一场作战。

“那种眼神让人很不舒服，掺杂着欣慰和恐惧。我能感觉到他们并没有恶意，但还是让人不适。现在我能理解他们了，或者说，我的感受比他们更深刻。”

“不惜一切追求胜利，不论付出什么代价，只因为胜利带来的成果是生存发展所需要的。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简直是疯了。”博士有些焦虑地灌了一口酒。

“我挺认同凯尔希的想法的，如果是我，大概也不会赞同阿米娅的营救行动吧。人总是重蹈覆辙，除非不再把他放到同样的环境中。如果五年前告诉我我会变成一台战争机器，我大概是不信的，但现在的我不敢保证未来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银灰坚定地说：“你不会的。”

博士苦笑了一下，说道：“如果是这样就好了。但我不相信我自己。我现在经历的一切和之前别无二致，几乎从零开始的建造，关系网的再建，同样繁复的日常，越来越严苛的作战要求和环境。总有一天会面临同样的境遇：作战成功优先还是干员的性命优先？”

“当然大部分人会选择第二项。但总有人不这么想，你大概也能猜到，就是身在其中的干员们。第一次送干员走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这不是个例。也是我太天真了。在我无法抉择的时候，他们就会替我做出选择。”博士喝掉了杯里剩下的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当伤亡变多的时候，生命就变成了可以量化的东西。而为了不让已经逝去的事物离开得毫无意义，胜利就是必要的，也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情。而且，只要不那么了解他们，只带着他们的期望而活，会轻松很多。”

只要不曾和他们相谈甚欢过，在送走他们的时候就不会过分难过到影响工作。只要戴着兜帽行色匆匆，就没有人能注意到藏在阴影下的表情是喜是悲。

银灰突然伸手拿走了博士手里的被捏变形到几乎洒出来的纸杯，和自己的纸杯一起放到了桌子上。

他轻巧地蹬了一下地面，让带滑轮的圆凳把自己送到博士身旁，侧过身去给了博士一个拥抱，拍了拍博士的背，在他耳边温柔地说道：“你不会重蹈覆辙的。”

“我会在这里看着你，罗德岛的干员们也都在这里看着你。如果有任何不对，我们会把你拉回来的。”

博士当然是知道这一点的，只要他有一点这样的苗头，不说别人，凯尔希大概会直接给他无期限禁足。

但知道和听其他人亲口说出来，是完全不一样的效果。区别大概像是排演了无数次没有破绽的作战开始前，和真正结束后的心情差距一样大。

大概是酒精的作用，博士觉得眼睛有些酸。

他轻笑了一声，绽出了今夜的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在银灰的后背轻轻拍了拍，他说道：“多谢，我好多了。”

一般来说，拍后背是示意对方放开的信号，但银灰似乎没有接收到，保持着拥抱的动作没有动。博士又拍了两下，开口道：“银灰？”

银灰并没有放开的意思，而是略微调整了姿势。而后他在博士耳边低语，每个字都像是直直传进了博士的大脑皮层，激起所有的细胞兴奋后又通过错误的通路让他麻痹了半边肢体：“如果你同意我提出的‘在这里看着你’的提议，是不是应该有一个正当的身份才比较合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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