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霄身形不动,衣袂被剑气带得飘了起来,仿佛正要乘风归去的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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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一尊相遇春风里,诗好似君人有几
昏暗混沌的魔界,一抹刺眼的白衣配上周身散发的淡淡炎光,处在一众面目狰狞的魔族中,仿佛瑶池琼宫畔的神仙误堕魔道,越发显得遗世独立。
“玄霄大人,要不,您先到殿内小坐?”讲武堂外,一名魔族侍从小心翼翼地问。
魔界崇尚实力,以强者为尊。按照规矩,新成的魔来到魔界头一件要紧事便是与讲武堂中的大小将领按照品级高下依次比试,胜过多少魔将,从此在魔界就是什么地位。
数日之前,一名唤玄霄的凡人兵解成魔来到魔界。以凡人之躯修炼成魔者本就极其罕见,且多为心术不正,走了邪门歪道之辈,大多并无多少修为可言。因而众将起先也没将他放在眼里,只随意派了几个小喽啰前去招呼,过过形式。谁料派出去的三个小魔片刻之间便浑身着火,屁滚尿流地跑回来,众将这才忙不迭出来探视,才一踏出殿门,便感到空气中阳炎逼人,一蚕眉凤目,端丽无方之人手握一柄光华灿烂的不世宝剑,见了他们,薄唇极浅地勾出冷冷一笑:“吾还道魔界如何高手如云,原来亦同神界一般,尽是些欺世盗名之辈。”
众将如何听得下这话,当下各自拿出看家本领迎战,谁料那人看似成魔未久,一身炎阳之力竟然无人可敌,手中火红长剑更是灵气四溢,来一个挡一个,来两个挑一双。这般车轮战也似连斗数日,终于惊动了魔尊重楼,重楼自来好武成痴,听闻来了这么个奇人,立刻就要亲自下场与他决斗。谁料玄霄见魔尊亲至,却好整以暇地收了剑,拒不迎战。重楼哪里能够罢手,一番威逼利诱,软磨硬泡,总算说得那人略略松口,只是动手前先要重楼替他去人界将一位故人带来。
胆敢对魔尊呼来唤去,放眼六界别无他人。重楼虽然恼怒,然而自神将飞蓬被贬后他再也没遇上过像样的对手,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个稍有资格的,实把他撩得心痒难搔,莫说寻个把人,便是再难十倍的事也不在话下。玄霄见重楼应得爽快,也自欢喜,便托重楼去人界昆仑山的天墉城中寻找一名叫慕容紫英之人,如若不见,则可向天墉城中的陵越打听。
算算时辰,重楼也已去了半日有余。玄霄虽然表面不露声色,心底却是七上八下。那名魔族侍从一句话问得他越发不耐烦起来,哼了一声,挥袖便要将这不知好歹的随从震开。
才刚抬手便觉察身后传来法阵凝聚的声音,玄霄蓦地回头,果然一红发双角,威风凛凛的男子自阵中走出,玄霄对他视而不见,狭长而凌厉的凤眼牢牢锁定在重楼身后。
跟在重楼身后的仙人缓缓抬头,一双美目有如银河倒悬,亮彻永夜。如果说这双清亮的眼中原本只有点点星光,那么目光对上玄霄的一瞬间即刻成了燎原之火。
玄霄恍然间不知是悲是喜,情不自禁竟是鼻尖一酸,正待一步跃到那日思夜想的人身边,好好将他拥在怀里,冷不防眼前剑光疾闪,他侧身避过,定睛一看,却是紫英手执望舒,一剑向自己攻来。
玄霄不知紫英何意,也不抽剑格挡,只闪身避让,低声道:“紫英,是我!”虽欣喜若狂,却也带了几分不肯相让的薄怒。
慕容紫英仿若不闻,寒意凛冽的剑光连绵不绝地自望舒涌出,眼神中满是怒意,直要喷出火来。玄霄看得心中愧疚,不欲与他当真动手,眼见紫英又是一剑劈到,玄霄索性不再闪躲,两指一并,精准无比地捏住剑锋,扬声又道:“紫英!”
紫英虽然招式凌厉,却未用上多少真力,这时剑身被玄霄制住,也就顺势撤了劲,上前踏出一步,紧咬下唇:“师叔,你,当真……”
玄霄听他唤出“师叔”两字,先前两分怒意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下意识松开双指。谁料慕容紫英也未曾握牢剑柄,只听“当”的一声,望舒就这样跌落在地。
玄霄一把抢上前来,不及细看便将人扯入怀中,双臂紧箍着那双明显消瘦了的肩,力度大得仿佛要将其捏碎。
紫英滞了一下,随即以更大的力度反手回抱住玄霄,恰似溺水之人全力抓住一根浮木,无论如何不会再放开。
虽说分离的时间并不长,不过神魔十日,人间十年而已,然而自青鸾峰上空一别,万想不到今生今世还有靠在玄霄肩头,肆意敛取他阳炎气息的一天。自成仙以来的愁肠百结,心灰意冷,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淙淙春水,暖洋洋流淌在四肢百骸。
玄霄轻啄紫英粉透的侧颊,顺着额角一路吻到耳边,柔声道:“在神界过得如何?那群神仙可曾欺负了你?”摸到紫英短短几日之间便瘦了一圈,玄霄心疼不已。
慕容紫英默然不语。平心而论,神界未曾亏待于他,可“过得好”三字也是无论如何说不上的。他叹了口气,微微敛眸:“无有不好。”
玄霄见他答得勉强,还道他在神界受了极大的委屈却不愿说出来,皱眉道:“一群老不死的,待吾魔功大成,定教他们好看!”
“师叔不可!”紫英一惊,侧过头来,却是恰好与玄霄四唇相碰,再也分不开来。
“你两个卿卿我我有完没完?”重楼在一旁等了又等,终于不耐烦起来,一甩袍冲着玄霄道:“人已给你带来,快快整装与本座大战三百回合。”
玄霄终于抬起头来,狠狠白了重楼一眼,搂着紫英的手臂稍微松开了些,柔声道:“紫英稍待片刻,待吾打发了此人再与你好好叙旧。”
紫英一头雾水,转身向重楼道:“魔尊不是答应在下,只要在下肯将魔剑相赠,便带我来见师叔么?与师叔大战三百回合又是从何说起?”
重楼刚打了个哈哈,玄霄凌厉的目光已然扫射过来。
“重。楼。”玄霄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吾答应与你开战,全是看在你肯将紫英带来魔界的份上,想不到你竟敢做两头买卖,借机拐走紫英的宝剑!”
重楼抱臂而立,不以为然道:“那又如何?本座不过随口提起你在魔界,这小子立刻苦苦央求本座带他来见你,那神情,那恳切,啧啧,莫说区区一把剑,便是要他将剑匣里的宝剑尽数相赠只怕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玄霄挑眉:“我倒不知堂堂魔尊,也喜欢趁火打劫。”
重楼哼道:“他自己送上门来,怪得了谁?本座向来公平交易,童叟无欺。玄霄你若是害怕与本座决战,趁早服输便是,也免得传出去让人说本座倚强凌弱。”
玄霄虽恼他捣乱得不是时候,然而听到紫英如此急切地想见自己,心情大好,也不欲真的与他计较,于是收了怒气,淡淡道:“你不用激我,玄霄什么时候惧过战。既是紫英甘心赠剑,让你占些便宜又有何妨。紫英,你且站开些,今日便让这魔头见识见识我琼华绝学。”
慕容紫英不但没有退后,反而向前走上几步,有意无意挡在玄霄面前,道:“师叔,魔尊功力深不可测,我来助你。”
玄霄还未答话,重楼先道:“放心,我与你师叔只是切磋,不会伤他。即便他撑不过我三百招,也不过从此听我号令跑腿办事而已,又不会少一根汗毛。只不过,哼哼,若是连本座三百回合都招架不住,这样的属下不要也罢。”
慕容紫英不是不知道重楼与玄霄之间的决斗绝非自己可以阻拦。然而他亲眼见过重楼出手,师叔修为再高,毕竟是凡人新入魔道,重楼即便无意伤人,万一掌下劲力一个收不住,伤着玄霄,那时又找谁说理去?
但见重楼掌心运劲,羲和剑虹光闪耀,皆已蓄势待发。慕容紫英情急之下灵机一动,忽有计较,忙道:“魔尊且慢,请听紫英一言。”
“本座今日与玄霄一战势在必行,拖延时间亦是无用。”重楼厉声道。
慕容紫英徐徐上前一礼:“紫英得与师叔重逢,全仗魔尊成全,岂敢阻挡魔尊与师叔之间的约定。不过比武并非只能你来我往,拆招过招,魔尊难道就没想过别的比法?”
“哦?你倒说说,还能怎么个比法?”重楼皱眉,却是掩不住好奇之色。
紫英正色道:“学武之道,招式为末,气韵为本,形式为下,意境为上。魔尊法力无边,六界之中鲜有可以抗衡者,因此魔尊日常与人比武只求招式上胜出,虽是无可奈何之举,终究落了下乘,想来魔尊每每与人比武不得过瘾,便是不得不拘泥于招数之故。以魔尊与师叔的修为,本不该以此下乘之法一决高低,可若比拼真力,魔尊法力震古烁今,便是师叔与紫英联手,只怕也是不敌。”
“那依紫英之意,该当如何”玄霄微笑道。
“紫英浅见,与其执着于武比,不若拟一道文题,由魔尊与师叔各自施展一套自家绝学,以意境切题者为胜,如此比的既是上乘武学,又不落俗套,岂非两全其美?”
这次玄霄还未答话,重楼先击掌叫好:“新奇,新奇!本座平生征战无数,竟未见过如此比法。只是这题目又该怎么出?”
紫英仰头望了望魔界昏暗无边的天际,道:“意境者,一言难以蔽之。古人擅以诗文写意,而诗中境界最为开阔者,当首推崔颢《黄鹤楼》,后李太白再赋《登金陵凤凰台》,与《黄鹤楼》同冠七言。若许紫英来出题,便斗胆请魔尊与师叔在《黄鹤楼》与《凤凰台》之间各取一首,再以刀法剑招描摹其中情境。不知魔尊与师叔意下如何?”
重楼听得兴致盎然,连声应允。玄霄见这法子雅致有趣,颇合自己心意,又是紫英的主意,自无异议。三人更不耽搁,当下便由紫英写出题目,一番抓阄,玄霄得了《黄鹤楼》,重楼得了《凤凰台》。
因《黄鹤楼》所作在先,便由玄霄先行出手,紫英向玄霄点了点头,负手缓缓吟道:“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玄霄袖口微动,羲和剑腾空而起,划出一道瑰丽色彩,却又无平素旭日东升,凌驾云端的霸气,一转一回之间苍凉萧疏。玄霄身形不动,衣袂被剑气带得飘了起来,仿佛正要乘风归去的仙人,又似临江屹立的楼宇,静静观看人间悲欢离合。
紫英看惯了玄霄盛气凌人的剑招,这般平和的起手式还是头一回见到,不禁心下微讶,又接着念了下去:“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玄霄双足轻轻一点,身形已在半空中的羲和剑上,劲风扬起他的白色袍角,轻软如云。只是羲和剑上的炎光又将他淡淡地笼罩了起来,远远看去倒像是斜阳下的火烧云。
这边紫英更不停顿:“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玄霄捏个剑诀,羲和剑发出一声清迥凄怆的剑鸣,百道大开大阖的剑气顿时从空中倒灌而下直如大江东去,然而他不等招式使老,广袖一收,惊涛拍岸的力道忽然一缓,化为连绵不断的柔劲,恰似二月三月连天芳草,又似千里万里的思念之情。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玄霄猛然回头,与紫英遥遥相望,眉间一点朱砂仿若染了血的夕阳,美艳绝伦中含了千般眷恋万般不舍。他口中默念凝冰决,灌注水系仙法于剑身之上,将原本耀眼夺目的羲和剑光抖出波光粼粼,人则顺着一道弧线,于缤纷剑光中斜斜落下,端的是秋水长天共一色,孤鹜与落霞齐飞。
紫英一个“愁”字话音方落,玄霄踏着羲和缓缓立定,长袍曳地,周身炎阳渐渐隐去,便如瑟瑟西风中,有人登楼远眺,感念天地悠悠,怆然涕下。
这般行云流水,又与诗意浑然一体的道剑,不但围观的魔界诸将目瞪口呆,连重楼亦是看得心旷神怡。玄霄刚一站定,他便扬声叫了一声好。玄霄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声“该你了”,便径直走到紫英身旁。
重楼气定神闲走上前来,紫英向他微一示意,朗声吟道:
凤凰台上凤凰游, 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 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 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 长安不见使人愁。
重楼双腕腕刀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千钧之力皆在随心所欲的收发之间。刀风过处仿若卷起苍苍游云,寥寥长风,倒是恰好暗合沧海桑田,兴亡盛衰之意。
紫英吟到“三山半落”一联,重楼忽地收起腕刀,以掌代刀连绵不断地由空斜斜劈下,暗拟三山并列之延绵,长江流水之悠远,果然显出一派名山大川气象。待紫英吟毕,重楼稳稳自空中落地,双掌缓缓收起时,俨然便是帝都王者的气度。
玄霄在一旁凝神观看,感应到重楼一身足以遮天蔽日的魔力,心下亦是佩服之极,自忖若当真与他全力相拼,能否撑过三百招并无把握。魔尊得以横行六界,凭的确是无比无论的实力。
重楼从未想过自身武学还能与诗文相得益彰,这一回虽无人陪他过招,却比当真与人动手还要畅快,甫一收力便向紫英道:“这般比法,本座与玄霄怕是难分高下。”
紫英略一犹豫,点头道:“既是文比,俗语道文无第一,说不分胜负亦无不可。只不过……”
“不过什么?”重楼声音一沉。
紫英斟酌片刻,坦然道:“既然比的是切合诗意,那么非是紫英偏袒本门师叔,魔尊的路数虽然合乎《凤凰台》之沧桑厚重,却是差着些尾联的家国之情。”
“哼,人之一生短暂有如蝼蚁,却一个个的奔波劳碌为他人作嫁衣裳,委实可笑。”
慕容紫英道:“正是因为魔尊乃魔界至尊,凌驾六界生灵之上,这才难以体味诗中忧君爱国之意。这原是紫英出的题目不当,魔尊无需放在心上。”
“哈,本座一界之主,怎会放不下这点小事。也罢,就算玄霄赢了本座这一回,下回本座再赢回他来便是。倒是你这神界小子,虽然说话婆婆妈妈,却是有些见识。若非魔界气息与你仙体有损,本座倒也不介意你长长久久地留在这里。”
“重楼,你的意思是说,紫英不宜来到魔界?”玄霄心中一跳,皱眉问道。
“一二时辰想来无妨,不过时间再长,不等魔气侵体,只怕神界先要觉察他的行踪,待他回去免不了要有一番责问。尔等还想叙旧的话,这就快去。一个时辰后,本座再送他返回人界。”重楼说罢不耐烦地挥挥手,赶了玄霄与紫英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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