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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八仙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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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锁新身份:风月场所弦师。哟,这场所还是咱家哥哥开的。

-----正文-----

第十五章

1.狐狸

八仙中的狐狸是一个顶顶娇俏的姑娘,一颦一笑都是风情万种。她在老城区的酒楼春满园唱曲——说是唱曲,但是这一排排的漂亮姑娘有几个有好嗓子?但是个顶个的好看,还会喝酒,这对于那些来客来说就够了。

狐狸现在用的名字是“冉莼”,沈濯也是这么称呼她的。

今日来,他的身份是地葫芦,必须要随时听狐狸的招呼,鞍前马后伺候人。沈濯不是没做过这种事,但是在一个看似正规经营的青楼里当小倌实在是折磨人。好在他毛遂自荐,说会弹弦子,又“恰好”弦师回了老家,沈濯便以新来的弦师为名在春满园落了脚。

当晚唱的是一段《杜丽娘》,也没有正规的戏台、华丽的行头,这里的人不是为了看戏,是看人。冉莼唱完之后就被人花重金请到二楼喝酒去了,沈濯又给其他的姑娘弹了几首,等回到休息间还被那些比他小不少的女孩们围着,说这新来的小弟弟长得还挺白净。

你才是弟弟,你全家都是弟弟。

沈濯为了不被人察觉,特地留了个西瓜皮一样的发型,穿的是黑色的立领学生服,坐在幕布后面,灯光打不到显得脸颊更加圆润——亦或是最近兮城把他喂胖了——这才会让人觉得年纪小。

他天生对女生没感觉,那些姑娘撩拨了一会儿发现这小弟弟连脸都不红一下,便觉得没意思,转头去准备新的唱本了。实话实说,有三四个唱的句句不在调门上,西皮能唱二黄的调,而且还总是慢半拍,还不如多研究研究怎么涂胭脂。

“小弟弟笑什么呢?”一个烫着‎‎‌‌‍大‎‎‌‍波‎‎‍‌‍浪的姑娘走过来,身上的香水味足够淹死一头牛,“你的三弦弹得真好,有时间教教姐姐吗?”她说着将手放到沈濯抱着的小三弦上面,染红的指甲就要碰到他的手。

沈濯腾一声站起身,弦子收入布袋背到身后,微微欠身向姑娘说了声抱歉,匆匆跑出去。他倒不是被撩怕了,而是刚才抬头的时候,从门缝里看到酒楼的正门口走进来一个人。

屋漏偏逢连夜雨,走进来的是沈桀。

若是冉莼或者任何见到过新来的弦师的人,看见西装革履的沈桀,这件事一定会被黄柴之知道,侨仔的身份肯定坐不稳了。而且,尽管沈濯已经在示意姐姐这段时间别让二哥上新闻,但是保不住有客人也认识东昇帮的三当家——现在该是二当家了。

他疾步走到门口,背着身推开引沈桀上二楼的小伙计,沈桀也是一愣,随即将一块赏钱放进小伙计手里,示意他去忙别的。“你不是说是调查拐卖儿童的拍花子?怎么,他们还拐女人?”沈桀小声说着,还是往常一样话里带刺。

沈濯扯着他走到外面的胡同里,看了看四下无人才问道:“你来干什么?”

“春满园是文冠木的,但地契属于君诺,所以说,现在这块地和地上的这家酒楼,都是我的。我刚才问你的话你没听见?”

“你摆什么家长的架子,平日里也不见你给我零花钱。”沈濯莫名不喜欢他的语气,分明就大了十分钟,沈桀尤其喜欢以兄长自居,打小就爱管着他——也许是天生的想当领导。不过沈濯自知动起手来打不过他,便跟上一句:“领头的是我在香港认识的,不能算朋友。哥,你得让我把身份兜住了。”

沈桀舔了下嘴唇,问道:“对我有什么好处?”

沈濯不可思议望向他,随即意识到他哥是在打趣,一拳捶他肩膀上:“你跟我要什么好处!你犯得着跟你亲弟弟要好处吗!从小到大什么不是你先选,剩下的才轮到我。”

“你没给我结婚礼物。”

“那我结婚的时候你也不用给,这不就扯平了。”

“你还结婚?不跟你废话,”沈桀整了整西装,“别给我把楼拆了就行。”

“哥哥,”沈濯叫住他,“我要争取他们头目的信任,你帮我安排点人来做场戏,十来个就行。”沈桀半侧着身子好奇地看向他,沈濯便继续说下去:“下个月初五在白鹤商行的货仓门口等着,见我们走出来就打。”

沈桀点点头:“排着队等着打你的人可不止十来个,我还得挑选挑选。”

“又不是真的要打死我!”沈濯想吼他,但是压低了声音,更像是小狗嗷呜嗷呜叫,“哥,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我告诉你啊,经七路的别墅我可是已经过户给了齐修远……不跟你闹了,反正挂点小彩没事,主要就是我得救下他们的王爷。”

远处有人喊了几声“弦师”,沈濯拍拍他二哥的肩膀快速跑回春满园。沈桀摸了摸沈濯方才碰过的地方,他弟弟的确没什么肉,但是能弹三弦的肯定手劲不小,又恰巧碰了之前的旧伤,好一阵疼。

沈濯的成长他是一直参与的,不管是辍学去教堂、偷偷学曲艺、上夜校去留学,还是后来走上仿制艺术品、伪造证件这条路,沈桀是看着他走过来的。他们自小就是最亲的亲人,但是沈濯现在的冲劲他看不懂。

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权利、地位。沈桀自认没工夫做这种闲事,不知道三弟受了什么刺激。

沈濯回了春满园,经人指引上到二楼房间,一开门是坐在圆桌最中间的毛叔务,还有坐在毛叔务腿上的冉莼。冉莼端着一杯酒凑近了她身边的男人,顺便使唤沈濯:“毛老板要听评戏《珍珠塔》,你可会啊?”

“会。”沈濯将三弦拿下来,找了个凳子坐在门边上,他实在是不想距离这两人太近。三弦单独配乐少了几分感觉,不管是京剧还是评剧班子,定要有一把镇得住场的胡琴,不过今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在醉。

一场戏还没唱完,毛叔务就已经被灌醉了,冉莼唤了他三次都没有唤醒,便将毛叔务扔到一旁的床上,鄙夷地擦掉身上洒的酒。沈濯站起身想出去,却被她叫住:“你等等,过十分钟带人进来。”

沈濯扯扯嘴角给她露出一个笑,也听她的话,过了十分钟带着几个伙计和掌柜的冲进屋里来,看到毛叔务在床上搂着不着寸缕的冉莼,而后者一副被人侮辱了的羞耻,用被子蒙住头。

真是一出好戏。

沈濯倚着门框看他们上演捉奸在床的戏码,掌柜夫人,也就是之前的老鸨,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这孩子如何如何清白,向来是卖艺不卖身,然后是毛叔务答应凑钱给冉莼赎身,以及纳妾。

第二天毛叔务又来了,是悄悄来的,来看他的姘头。沈濯在楼下给人弹了一晚上的单弦,客人都快要走光的时候才看到毛叔务晃晃悠悠下楼,怀里搂着的冉莼更是笑到自己站不稳。

“侨仔,过来,”冉莼招招手,“这位毛老板住在经三路,你找个拉车的给人家送回去。”

毛叔务勾了下冉莼的下巴,用极其油腻的声音低声问道:“今晚住在你这里不行吗?”冉莼故作扭捏晃着身子拒绝,沈濯以一种冷漠的神色看着他们动手动脚的爱情剧,胃里有些难受。

最终还是将这毛老板送走了,沈濯回来的时候楼下大堂已经打烊。他借了伙计的毛巾擦擦手,问道:“他不就是教育局的秘书长,有多大的能耐?”

“一个政府里的闲职,正好帮他省出时间做背地里的业务,”冉莼拨弄了一下耳边的碎发,嘴角上的口红被擦掉些许,侧面看失了几分端庄,但气质里的优雅抹杀不掉,“咱们弄来的这些孩子,经过他的渠道卖出去,比现在做叫花子挣得多。”

“直接跟他说有生意不就完了。”沈濯面上没有任何诧异,心里记下她刚刚说的话,得查查毛叔务这个人背地里干了什么,也许二哥能许他再借用小酒馆。

“他抽成高,但是可以让他把抽来的油水都养小情人,”冉莼年纪该是和沈濯差不多大,但是混久了风月场所,加之沈濯故意表现出来的稚嫩,她一直将这小孩当小弟弟看待,“听说你之前在香港……香港是什么样子的?”

沈濯调着弦,随口回答道:“有的地方挺繁华,有的地方脏乱不堪,还有三不管的地界,整日里打打杀杀,充满了鸦片的味道。高楼大厦不少,一栋挨着一栋,没有任何呼吸的空间,从里面走出来的都是有钱的人。”

“有钱的好,你们做过什么大生意?听王爷说,你算是聪明的。”

“在欧美的时候安德有渠道,假画假古董最畅销。在香港,最大的一次,算是骗保,保金收一份,老板给一份,老板夫人给一份,足够所有人下半辈子逍遥快活,”沈濯坐到舞台角落的凳子上,用松香擦拭琴弦,有一搭没一搭跟人聊着,“先是黄柴之扮成交际花勾引上有妇之夫,恩爱一阵之后就该老癫出场了。”

“我知道老癫,之前见过,他在天津有自己的档口了。”

沈濯点点头,他现在需要讲故事拉近自己和冉莼的关系,才能在这个团队里稳定地位:“我们刻意让公子哥的原配发现端倪,随后老癫扮成私家侦探接触,原配很容易上套,出钱拜托老癫查下去。老癫又找到公子哥,说:一,你夫人知道了,你得给我封口费;二,你情人骗财骗色,咱们设个局杀了她,拿保险钱。”

“哪有那么容易杀了小三呢?”

“一般人会拒绝动手,但是我们一开始找的就是混子二世祖。加之我们旁敲侧击,还有水妹的专业,心理暗示,不出三天都同意了。他们出钱买凶杀人,出钱买保险,我们制造茄汁的假死。”

“可这保金不该是给人家的?”

“给老板们看的保单是假的,真正的受益人是一个空头账户。等到钱到手了立刻消失,任凭他们翻遍香港、九龙、新界都找不到黄柴之的身影。当然,他们也不敢报警,不敢跟老婆说,毕竟买凶杀人的可是他们。”

冉莼拍了拍手:“真是一出好戏,一般的团队可是做不出来。”

“需要极高的默契,”沈濯挠了挠下巴,“也许是有安德的名声和威望在,一开始,他们倒是都很配合。后来……”

“你在这里面负责什么?”

沈濯回忆过去被人打断了,抬起头露出个有些懵的表情,半晌说道:“我去保险公司做兼职文员,还多领了一份工资。”

“你这模样,应该去勾引富家太太。”

“我……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2.礼物

又过了大概三四天,冉莼跟着毛叔务出去了一晚上,沈濯也请了假回家看看。阿姐关注的那个占地事件终于有了结果,听说是二哥联络宪兵团的卢龙出面,提高了收地的均价,但是达成的协议是两年内付清款项——到时候通货膨胀,这些钱根本不值现在的八成。

老百姓欣然同意,有些亲政府的报纸还冷嘲热讽说他们嘴里说着祖宗的地,心里想的是百元大钞。

卢龙不会想出这样的主意,八成是二哥提点了什么。这样一来军队开心,百姓开心,得到第一手资料的阿姐也开心,沈桀还真是个会哄人的好弟弟。

通货膨胀这事倒也有些蹊跷,泺城的汇率都快比得上北平、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黑市的买卖也越发不好做,法币、日元都不好使,基本上只剩下黄金和美元能接受。美金也多了不少假货,做工粗糙细致的都有,沈濯之前逮到好几个,不过碍于身份没能继续追查。

在家待了一晚上,第二天还得去春满园伺候那些小姑奶奶们。好在齐修远没见到他,否则定要质问他这一身的胭脂香水味道哪里来的——问就是工伤。

沈濯费了千辛万苦甚至不惜出卖色相都没能接触到那些被拐卖的孩子,克里斯神父已经带着黑子去治嗓子了,也许他能给出些信息,但是一个孩子能记住多少也难说。再就是小酒馆,因为扎根泺城,对于这些外来的团伙怎么行动也不甚清楚,但是两天帮沈濯查清了一件事。

毛叔务的渠道,是皮肉交易。

得到这个情报的时候沈濯一阵反胃,砸桌子骂了两句把酒馆老板都吓怕了。他必须速战速决,否则不知道有多少孩子落入那些恶心的人手里。

冉莼一直纠缠着毛叔务给他争取了一些时间,但是这一天还是来了,沈濯趴在春满园二楼包厢的门口听到,毛叔务想招待一位位高权重的老爷,但是龙爷那边的人供不起货了。冉莼提议,她认识南方来的老板,可以提供货源,而且在春满园招待客人不怕被查。

“南方老板,是不是那群抢了生意的?”毛叔务的声音不似是生气,大约谁给他供货他都能赚钱。沈濯想着,他作为教育局的秘书长,最近提出的助学孤儿计划,到底是什么用心。

冉莼笑得像银铃一般:“哪能啊,听老板说跟龙爷通过气,还送过礼呢。”

“那就三天后带过来,小心点,春满园现在的老板可不喜欢这些,”毛叔务故意压低了声音,听着像是油腻的一层猪油,“咱们小心点,悄悄的,哈哈哈。”

沈濯在后台放下三弦,抓了个边角磨损成‌‍黄‍‎‍色‎‍‎‌‍的鸭舌帽盖在头上跑了出去,掌柜的在后面喊了两声没叫住他。天色已晚还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他找到一间老公寓楼下锁着的自行车,手表里抽出铁丝撬开锁。

夏日的雨天能缓解些许闷热,沈桀站在公寓的阳台上除了一会儿凉风,见雨逐渐大了才关上门窗。陈君诺抱着一本外国人写的书在沙发上读,她最近打算在帮派弄个夜校,扫扫文盲,彻底跟文冠木管理的时代划清界限。

“你说,”沈桀坐到她边上,暗示,“好容易赶走了君磊。”

“沈元烈,我弟弟招你了?”

“他本也不是听话的主。”

陈君诺思索片刻点点头,将书翻过一页,翻译出来的那些字怎么读怎么不像是中国话。沈桀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刚想说话忽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听声音是他那个倒霉弟弟。破坏气氛的混蛋,沈桀这样想着喊了一句:“不在家!”

“你这锁我可是能撬开啊!”沈濯继续敲着,“二嫂,我给你讲讲我哥初恋的故事吧!”

再闹腾下去怕是邻居要找上来,陈君诺起身去给他开了门——并不是因为对沈桀的恋爱史感兴趣,她早就听沈濯叨叨过好几次了,连第一次表白被女孩哥哥揍尿裤子都讲过。

沈桀将一个小板凳踢到茶几对面,抬抬下巴:“坐那。”

“哥啊,”沈濯乖乖坐下,腿蜷缩起来胳膊抱住,但是沈桀知道他绝对不是什么乖巧听话的性格,“你借我几个人,我准备监视黄柴之。不用多,四五个就行,一个盯住狐狸,一个盯住黄柴之,还有一个盯住毛秘书……”

“你当我是女娲娘娘给你造人呢?”沈桀抄起桌上没洗的橘子扔过去,“以后别放这东西进门。”

“我的房子,你们打架都出去打。”陈君诺给沈濯端来一杯热水。刚才进门的时候就看到他身上被雨水打湿了,沈桀也注意到,但是碍于面子,不想把内心的关心表现出来,悄悄用眼神示意,让陈君诺去做好人。

之前她也没感觉到这兄弟俩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比如沈濯心甘情愿替他哥查明真相、出生入死,沈桀也是信任弟弟到提前多年布置李代桃僵的计划。可谁知道这俩人见面就像是两个喜欢闹脾气的小孩,沈桀尤其如是,总要不给好脸色。

但是沈濯不在跟前的时候,沈桀也跟她讲过,担心弟弟接触那些南方人出事,还想着要不要派人去保护。

现在人家来要人,还不给了,矫情。

“哥哥,哥哥,”沈濯双手合十朝他作揖,眼里尽是讨好,“要是能顺藤摸瓜抓住他们,也算是重创了百义会,对你也有好处是不是?听说他们在黑市又抢了不少地盘。”

陈君诺戳了戳沈桀的后背,轻笑一声:“行了,你要多少人我给你。之前跟着你的四个,再加上阿强,这些是知根知底的。只有一个要求,怎么去的怎么回来,还有,别说是东昇帮的人。”

“知道了二嫂。”

沈桀问道:“为什么不报警?”

“张石川不能管,他也不想管。龙爷的关系,惹不起。”

“自作主张跑过来,不知道现在城里多了很多陌生势力。百义会也不安分,走在路上注意着明刀暗箭,”沈桀站起身整了整睡衣,低眉看了一眼老老实实抱着膝盖坐在小板凳上的人,“今晚别走了,等明天凌晨再回去。想个好点的理由。”

“我住哪啊?”沈濯跟着站起来。

“客房还没动,”沈桀抬抬下巴,“孩子出生前一直给你留着。”

沈濯愣了一下,重复道:“孩子?”

“要不是你过来,可能今天就有了!”沈桀还没说完就被陈君诺用橘子砸了后腰。

这三天里,沈濯白天在小酒馆等消息,晚上去春满园弹弦,奈何黄柴之的行踪太过隐蔽,很难找到踪迹。在小酒馆的时候,掌柜的经常给他通报大大小小的情报,他也记下来,给二哥送一份。

比如东三省打仗了。

河北打仗了。

可能北平、天津不保了。

泺城也危在旦夕,城里有南京、延安、长春各个地方来的陌生人。

晚上他回到春满园,看到了一个个喜气洋洋的宾客,笑颜如花的姑娘,仿佛生活在甜滋滋的蜜罐里。他想着李煜的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他心里不舒服,他想,兮城应该更难过。

第三天清晨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沈濯必须主动出击。他叫回四处寻找黄柴之的李刀,安排他和李枪轮班紧跟毛叔务,随后回了一趟别墅,大约晚上五点接到李枪的电话,说毛叔务已经到了春满园,和冉莼卿卿我我,但是没看到那个孩子。

沈濯用最快的速度开车过去,到了春满园还没上楼就被掌柜夫人叫住,喊他去陪姑娘们练今晚的曲子。他着急得满头是汗但是拒绝不能,走到后台,看了一眼墙上的表,五点四十五。

趁着休息的五分钟,沈濯跑出去,拦住要上楼的小伙计,问道:“冉莼姐要的酒?我去送就行。”小伙计正忙着,想也不想立刻把盘子塞到他手里。沈濯快速走上去,进了冉莼一直占用的那间屋子,对抱着冉莼动手动脚的毛叔务说道:“毛老板,楼下有人找您。”

冉莼抬眉看了他一眼,问道:“谁啊?”

毛叔务用肥胖的手指挡在她唇上,说道:“我马上回来。”他站起身朝外走,已经喝了两杯加上最近查出来有些高血压,走路晃晃悠悠的,沈濯扶了一下,闻到他身上一阵烟酒的恶臭。

呸。

就接触的几秒钟,沈濯把一张纸放进他的口袋里。偷鸡摸狗这种事他很久不做了,答应了兮城告别过去,但是今日还得再做一回。倒也不生疏,毛叔务或者其他人都没看出端倪。

他请毛叔务下楼,路过楼梯口的时候毛叔务不知怎么踉跄一下,直接将沈濯撞得趴在了屋门口,撞坏了屋门。他迅速站起身,先放低了姿态连声给毛叔务赔不是,然后帮着小伙计把包间的门扶正了。

毛叔务走到门口吹了阵冷风倒是清醒了一些,问了一句:“人在哪呢?”

“这,我也不太清楚,是小明子跟我说的,他这孩子也不知跑哪去了,”沈濯故作焦急的模样四处观望,看到了坐在一张四方桌前吃花生米的李刀,朝他点了点头,随后继续跟毛叔务道歉,“实在是对不起,也许是我听错了。”

“下都下来了,我就在这等,朋友也马上就到了。”

3.朋友

毛叔务在楼下听了半个来小时的黄梅戏,终于等到了他要找的人,笑着迎上去。来人是宪兵团的团长吴城,是他的老熟人,也是老顾客,五十岁光棍一条,因他有些特殊的爱好。

毛叔务笑着领人上楼,楼梯出来拐到左手边,费了些力气才回想起他将那孩子安排在哪个房间,喝酒了手哆嗦用钥匙打不开门,怕吴城等不及,直接用蛮力将门推开了。

迎接他的不是一个十三四岁梳洗干净的小男孩,以及“保护”这个小男孩的八仙护法,而是三个警察局的便衣。

其中一个吴城认识,是一直跟在局长身边的晋云浮。他瞬间变了脸色,回头望向毛叔务。毛叔务一身冷汗下来了,心想莫非是记错了房间号,赶忙说道:“各位兄弟,对不起,走错了。”

“走错了?”晋云浮戴着一副眼镜像是泺城大学的大学生,但是这几年在警局总也会沾上一些戾气,说话声音也提高了几分,“抓了他们!”

“我看你敢!”吴城是宪兵团的团长,刚要掏枪就被一个便衣警察抓住了手腕,五十岁到底比不上二十岁年轻的小伙,更何况对方不认识他,一点力气都没留。

毛叔务也被另一个警察控制住,晋云浮走到他身前伸手在他全身上下的摸索一遍,从外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你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驻军火力分布图位于南山土地庙!”

“什么?”毛叔务愣了一下,“谁陷害我!这东西不是我的!”他一瞬间激动到浑身发抖,政府会议上刚刚讲过,有不法之徒在跟政府高层联系想要瓦解泺城的‎‍军‌‍‎‌事‎‍守卫,这明摆着就是在说他是奸细!

“你不是?我们接到举报电话,有人和日本间谍在这间屋子里交易,时间就是现在!你走进来,身上带着情报,难道还是巧合?”晋云浮来之前收到了组织直属上级牧童的命令,必须要做死毛叔务,无论情报真假。

毛叔务一下子慌了神,望向吴城,后者是真的不知今日究竟是什么情况,急于将自己刨出去:“我怎么可能是间谍?我是宪兵团的团长,黄埔毕业生,见过校长!笑话,他若是间谍,那就是想要拿我做挡箭牌!”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毛叔务着急了,酒精上脑一时间嘴上没有把门的,“我给你牵线让你——”

一声枪响。

毛叔务整个后脑勺都飞出去了,鲜血和脑浆涂了一地。吴城手中的枪还冒着白烟,他看向脸上溅了鲜血的晋云浮,说道:“妈的,敢审老子,老子就替你们除害。有什么事情让姓张那小子自己来找我!”

春满园乱作一团,那声枪响和近日打仗的消息联系起来,吓跑了宾客,吓傻了姑娘。晋云浮看着吴城走出去,没有阻拦,旁边的便衣想要跟上,被晋云浮拽住胳膊:“不用追了。”

他的任务已经完成,毛叔务死了。

冉莼走出来,看到一地的鲜血吓得呜哇乱叫,不知是真是假,晋云浮拿出证件跟她解释了一下,她花了好久才回过神来,下楼走到后台的水池边上吐了好久。

各色的客人走光了之后,掌柜的去警察局录笔录,冉莼带着一群姑娘在后台收拾今日的衣服。她看向趴在镜子前面拨动琴弦的沈濯,心中闪过一丝怀疑,今日的事情好蹊跷,尤其是毛叔务死的房间,不是之前他们安排小孩住进去的房间。

而住进去的那间房,在她去看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留守的护法倒在门外,大概是被人群冲撞到栏杆上撞晕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毛叔务就要在今天出事,而且还是间谍罪。

那个孩子跑到哪去了,如果是自己跑了还好,会不会是趁乱被人救走了?

“小明子,”冉莼叫住小伙计,“你说听见今天有人用咱的电话报警,是什么时候?说的都是什么?”

小伙计挠了挠头,说道:“我就是听了那么一耳朵,就听见春满园和快来几个字,心里觉得那是在报警。至于时间……我出去抽烟回来……七点半的时候。”

七点半?冉莼的房间里没有表,她叫住一个准备回家的姑娘,问道:“侨仔刚才几点回的后台?”

“七点刚过就回来了,一直在这,”姑娘看了一眼沈濯,压低了声音说道,“今晚可是闹腾,他刚回来,一个男的,听说叫梅公子,眼睛歪歪斜斜,跟骷髅架子似的一个人。他冲进来说侨仔是断袖,是卖笑的,骂人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后来还打起来了,什么镜子啊、衣架啊、挂表啊都打掉了。”

沈濯听到她们谈话回过身来,笑了笑说道:“不用避着我,又不是丢人的事。东西没弄坏,就断了一根衣架,我明天去买个新的。”

“你,”冉莼看出来他是强颜欢笑,于是抬手轰走了剩下的人,将门锁了走回来,递给他一支烟,“聊聊?”

哪是聊聊,是套他的话。沈濯接过来这根烟,放在鼻尖嗅了嗅,才慢慢张口:“他叫梅冬友,家里挺有钱的,我十六七岁的时候,在戏班里弹弦。他经常来,举止得体文雅大方,我以为他是个好人。”

“他图什么?”

“后来才知道,他是喜欢戏子,但是觉得他们不干净、身子脏,就看中了我。他逼我给他唱戏,若是不愿就咄咄逼人,冷战几日,然后再好声好气道歉。我那个时候年纪轻,也是刚刚尝了甜头,患得患失,每次都会被哄回去。”

“这可不像是现在的你。”

“后来受不了了,他再度约我去他家里给他唱曲的时候,我打了他一顿,眼睛打瞎了一只。”这段故事沈濯没说实话。当时他还是懵懵懂懂的,是二哥截了这消息替他赴约,然后将梅冬友打得半死不活,后来也打了自家弟弟一顿,彻底把他打醒了。

也是因为梅冬友,沈濯跟家里的关系越来越差,最后分手之后梅冬友借着家里的势力打压沈家,若不是阿姐站稳了脚跟,可能根本挺不过来。

那也就是沈濯离家出走前半年多的事情,今天再度被这人渣看见在幕后弹弦,他直接找到后台来说一些侮辱的词汇。沈濯用的是“侨仔”的身份,在梅冬友就要喊出他名字,骂他改不了卖姿色的时候,沈濯一拳打过去。

他也挂了点彩,不过值得,这是他的时间证人。

事情从今早开始说起,沈濯没有任何关于小孩的消息,只能随机应变。他从小酒馆知道了警察局正在抓间谍,于是临时赶出一张纸,用毛叔务的字迹写下胡编乱造的情报,并在扶他的时候将纸条放进他的口袋里。

楼梯口的那一跤是沈濯故意摔的,顺便调换了两个房间的门牌。李刀告诉他小孩放在左手第三间,但是有人把守进不去,沈濯就将第二和第三间的门牌换掉,然后让李刀报警,说有日本间谍在第二间交易,警察来的倒是迅速。

毛叔务喝了酒不记得地点,看到门牌以为就是第二间,进门遇上警察,想要说出真相的时候被吴城开枪射杀,后者为的是自保。不过沈濯曾经有意无意跟张石川透露过吴城不检点,希望能借警察局的手把他也铲除——但是话说回来,这种人在这个世道,是除不尽的。

至于报警电话,是在七点半的时候打出去的,沈濯也是在七点半之后才回后台,不过他早一步调了后台的表,并在跟梅冬友打架的时候,将表从墙上拽下来,并把指针拨了回去,以备万全。

那个孩子该是被李刀趁乱救走了,就看他能不能说出一些关于关押地点的消息。

春满园出了命案,短时间内不可能再开门营业,不少的姑娘和乐师都去了东昇帮名下其他的地方讨生活,冉莼自称是跟毛叔务关系匪浅所以心情失落无法开工,请了三四天的假,也给沈濯放了假。

三四天就囊括了七月初五的那场聚会,沈濯觉得他们有大动作,但是一直被当做小喽啰排除在外——他能力不差,也许是黄柴之故意不给他好脸色,想要让他尝尝低人一等的滋味。

他不介意,他只是担心死了一个毛叔务不足矣停下这肮脏的交易。

沈濯派人跟着吴城,以及毛叔务的一些朋友,没有任何动静,倒是累坏了跟踪的人,随后接了二哥的电话,又是一顿骂。春满园这次的亏损大概在几万上下,沈濯咬咬牙,说自己给他垫上。

毕竟他这么多年还是有些积蓄存在境外的账户,再说,就当哥哥的新婚礼物了。

“元熙,”齐修远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探出头喊他,“回来吃饭了。”

沈濯抱着渔网蹲在别墅后院的池塘边上捞树叶,听见他的呼唤回过头,忽然心里一阵暖洋洋的。他们有一个家,养了一只猫,白天去上班,回家路上路过菜市场买一些菜,晚上一起吃饭,吃过饭,窝在沙发上准备教案。

像是当初的香港,没有战火,没有使命,只有鲜活的人生。

“吃不吃饭?”齐修远敲了敲阳台的贴边木框。沈濯赶忙回过神点点头,将卷起的袖子放下去朝屋内走。走到门口的时候看到地上一块反光的玻璃碴子,赶忙用鞋扫到不碍事的地方。

那天梅冬友闹了后台,他心里其实很不舒服,但偏偏是个不爱表露内心想法的人。按照往常习惯他会去酒吧买醉,但是现在只能在路边的摊子上思索了很久,手指划过玻璃瓶装的青岛啤酒,买了瓶可口可乐。

那天就他自己在家,也好在就他自己在家,坐在客厅伴着钟表嘎达嘎达的声音喝完了汽水,走到屋外用力扔到墙上,摔了个粉碎。摔碎的也是他曾经付出的青春和一片真心。

阿姐跟他说,人要有顶天立地的本事再去说爱,爱情追求的应该是双方平等,谁也不是谁的附属品。

4.掮客

七月初五,逢五八仙都要聚一次,就在白鹤商行的仓库,这一天沈濯也安排了一场戏,能不能取得黄柴之的信任就看这一哆嗦。

晚上月亮又大又圆,沈濯哼着小曲走进仓库,迎面撞上左右护法中他恰巧见过的那一位,刚想打招呼却被对方拽住了胳膊,咔哒一声两只手腕被人用黄铜的手铐铐在身前。沈濯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就被比他高一头的男人拽着朝里走,他脚下一乱差点摔倒,抻着胳膊一阵酸痛。

“你什么意思?”沈濯胳膊拧不过大腿,手腕被那人抓着拴在头顶上一根铁链上,链子吊住房梁不知道有多高,一看就是提前为他准备好的,“我不跑,你给我松开,我还能跑哪去!”

护法像是没听见他说话一般,再取来两根链子将他的腰和脚腕固定在背后靠着的木柱上,捆得结结实实。

沈濯是有办法撬开手铐、解开这些铁链的,但是他就算速度再快,跑不到门口就会被对方抓小鸡崽一样抓回来,所以根本没想过要跑。他们为何怀疑,沈濯心念,莫非是毛叔务的事情他做的有纰漏?

不应该,一切都是李刀他们出面的,除非是二哥的那些小酒馆不安全了。那也不应该,所有的酒馆都听老郑的话,他是个退休的情报员,之前在国军体系里的,后来因为受到排挤假死逃脱,来泺城快两年。有他在,不可能被人渗透。

“看看是谁,”黄柴之带着人推门而入,打开了仓库中间这排的吊灯,“为什么有的人放着百万家产不管,想要出来骗吃骗喝?”

沈濯被灯光恍了一下,闭上眼睛甩了甩脑袋。他猜出来黄柴之什么意思,看起来“侨仔”的真实身份被他们扒出来了——在泺城这一亩三分地,他的家乡,迟早会暴露的,沈濯早就做好了准备。

行走在黑暗里太久,他不是个怕死的人,他怕的是出了什么意外,兮城会难过。心里思绪万千,沈濯感觉额头落下一滴汗,顺着脸颊滑入脖颈,温热的,也是冰凉的。

“为什么偏偏是春满园?”黄柴之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帮他划断那条汗痕,刀面贴着他的脖子慢慢移动,“逃了一只羊,就在春满园,知道这件事的无外乎你和狐狸,可是,我怎么没想到,春满园幕后的老板是你。”

“不是——”沈濯刚说了两个字,那把匕首忽然靠近了他的喉咙,刀背压迫声带逼迫他提着嗓子说话,“我要是有钱盘下这么大一个酒楼,也不至于在您这里讨生活。”

上次死了一个秘书长,而且是涉险通敌的秘书长,事情闹得太大必须要沈桀出面解决,也许是那个时候被他们发现的。

黄柴之上下打量他一眼,说道:“你在香港赚的钱足够买下那条街。”

“但我不是逃出来的,一分钱没带在身上吗。”

“狐狸可是亲眼看到老板——”

“应该是我哥哥,”沈濯一咬牙把他亲爱的二哥卖了,“我有一个哥哥,他是老城区一个帮派组织的头目,但是我们兄弟之间有隔阂,许久没联系了,我也不知道他有多少产业。”

黄柴之微微皱眉:“你哥哥?”

“你如果去找两个月前的报纸还能看到他结婚的消息,你知道我不喜欢女人,所以结婚的肯定不可能是我,对不对?”沈濯看着那匕首远离了些许,知道这一局胜券在握,加快了语速,“他结婚都没请我去,你想想我们之间的关系得有多差。”

“你到底什么来路?”

“我是泺城本地人,原名叫沈濯,我二哥叫沈桀,他经常上报纸的,你们能看到,我不说假话。九年前我因为……叛逆吧,被家里冷落,正好有个出国留学的机会,本来该是我哥的,我拿了他的录取通知书走了,从此结下了梁子。你看我,现在有家不敢回。”

黄柴之给冉莼使了个眼色,后者点点头朝外走,估计是去查证。撒谎要想不被看出来就要真话搀着假话,沈濯估计这狐狸精要换个身份、找个借口去跟二哥套话。以二哥的脾气,发现不发现的,肯定先要骂沈老三一顿,这就坐实了兄弟不和。

“我问你,”黄柴之将匕首在手中转了一圈,“毛叔务的死跟你有关系吗?”

“我也是后来才听说死了人,还是冉莼姐的恩客,”沈濯装无辜是一把好手,“他可是被警察局打死的。他那天去春满园,我还以为是照顾冉莼姐生意,谁知道就是你们说的那什么,那什么送礼物。”

黄柴之见他眼泪都快下来了一时间想要相信他,但是突然想起,侨仔在香港的时候,可是被吹捧上天的有做骗子的天赋,匕首再度横在他脖子上:“你可别骗我。”

“我要是真有那么大能耐还会被你们绑在这!”沈濯激动地晃了晃手腕上的链子,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是,是有时候忍不住得意的劲儿,喜欢炫耀,但是我怂,我没那个胆子,我真没二心,就想赚点儿钱。”

“是吗?”黄柴之盯着他的眼睛想要从中寻找出弄虚作假的成分,忽然听到门外一阵响动,看门狗跑进来到她耳边耳语几句,她瞬间变了脸色,“你把这个仓库告诉谁了!为什么有人拿着刀枪过来!”

沈濯愣了下急忙摇头,靠在木柱上瑟瑟发抖:“我没有,可能,可能是我哥知道我回来了,他派人跟踪。也可能是,是龙爷!冉莼姐跟我说过,咱们动了龙爷地盘。也可能是老李,他能跟我提这地,也能跟别人提……我真的不知道……”

他拜托二哥安排的戏码终于要上演了。

“把他解下来,”黄柴之示意护法,“马上转移。”

护法把铁链拆了架住沈濯的胳膊朝外走,沈濯趁他不注意用铁丝撬开了手铐,虚虚挂在手腕上,刚走出仓库的门就看到前方来了十多个手里拿着砍刀的男子,穿的是黑色的马褂,几乎跟夜色融为一体。

电光火石之间就动起手来,沈濯只感觉被人扔到了地上,嗖一声他身边的壮汉就已经冲到最前面跟人打了起来。谁都没有动枪,引来警察不划算。沈濯躲在一箱货物后面看他们肉搏,盘算着时机。

黄柴之身前的护法被人打倒了,轮到沈濯英雄救美的时候,他冲上去用肩膀撞开拿着刀冲过来的人,刀滑落的时候在他肩膀上划了一道口子,疼得他一咬牙。黄柴之有一瞬间的恍神,沈濯搂住她肩膀朝后面撤退:“我讲义气,当年救得了安德,现在就能救你。”

“你什么意思?”

“我欠水妹,不能再欠你了。”沈濯忽然惊叫一声,背后突然中刀,膝盖失去支撑差点摔倒在地,好在被黄柴之扶住了——她肯出手,就代表沈濯的计划成功了。

但是事情好像没有跟着沈濯的预期发展,在他的计划里,东昇帮安排几个人来打个架,他只需要挂一点彩,比如胳膊上那一刀,但是为什么他的后背会被人再砍一刀。一阵血腥味蔓延开来,沈濯不常觉得疼,现在却是满身的神经在叫嚣疼痛。

除非——沈濯被黄柴之搀扶着逃跑,他费力回头看了一眼——除非这些人不是二哥的人。

负责接应的文曲星开车赶过来,黄柴之将沈濯放到后座,自己也坐进去,脱了皮马甲卷在手上按住沈濯后背的伤口,在夜色里显得暗红的血液不断地渗透衣物,沈濯脸色惨白几乎失去意识。

“去……”沈濯迷迷糊糊记得,齐修远今晚应该是在学校值班,“泺城大学医学院,302,跟他说,沈元熙。”他不想把兮城牵扯进来,但是现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如果去医院,二哥可能会暴露,他不能再给哥哥添麻烦。

齐修远见到满身是血、瞳孔涣散的沈濯的时候,心里漏跳了一拍,二话不说把人接过来送到医学院的手术教室,用最粗暴的语气将所有人轰出去。沈濯还有些意识,这好像是他记忆里,第一次,兮城这么生气。

“我错了。”沈濯用气声小心翼翼跟他道歉。

“你错了,”齐修远观察伤口,是静脉,皮肉伤,再偏离两厘米就要切到他的脊柱神经,“沈元熙,你再敢受伤,我就不救你了。”

“是我预估错——”

“别跟我解释,我在生你的气。”

沈濯闭嘴不说话了,趴在手术台上,疼痛的劲已经过去了,或者麻木了,他根本没感觉到麻醉针打进来,只是觉得越来越困。他想唤一声兮城,他不知道伤口到底严不严重,他担心自己醒不过来。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缝合才结束,流血控制住了,齐修远担心的是伤口感染,谁知道刚才按压伤口的衣服上有多少细菌。沈濯还没醒,齐修远抓着他的手坐在手术台前面,摩挲他骨骼分明的手指。

右手手心里有一处被子弹击穿的伤痕,虽然表面上看不太出来,但是伤及筋骨。后来又被徐钟一刀戳穿了掌心,两条伤痕覆盖,有点难看,也有点让人心疼。齐修远将沈濯的手抬起来,贴近唇边,轻轻吻在他骨节上。

麻药劲快要过去,沈濯本就警惕心强,这时快要醒了,手指微微动了一下。齐修远立刻松了手,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冷峻神色,抱着胳膊等他睁开眼睛。

5.明抢

黄柴之等了一个多小时,实在是没耐心,她也没有医学常识,直接将手术室的门踹开走进去,看到沈濯背后的伤都处理好了,二话不说就要带人走。齐修远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骨骼纤细,这才意识到面前的是个女人。

“他还是个病人。”齐修远隔在她和沈濯中间。

黄柴之冷笑一声,说道:“这是我的兄弟。”

沈濯朦朦胧胧听见了他们的争吵,但是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趴在时候手术台上继续听——至少黄柴之说他是兄弟,这一刀没白挨。

“他是你的人?”齐修远舔了舔后槽牙,“好啊,手术费交一下。”

“我要说没钱呢?”

“这几针怎么缝上的,我怎么给他拆开。”齐修远面不改色说出这几个字,手掌贴在沈濯的后腰线。沈濯瞬间心里一阵寒意,他知道,能在徒骇寨立威的人,不会是他平日里见到的那副温柔模样,但是没想到齐修远能这么狠——别真给他再拆了。

黄柴之拽过八仙的财神,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一叠法币,数也没数塞到齐修远手里。这里是大学,就算有人在这弄个黑诊所,也不是适合长久藏身的地方,转眼就要天亮了,他们没时间耗下去。

财神还在可惜他的私房钱,被叫了名字赶紧上前将沈濯从手术台上扶下来,顺便想脱了外套给他披上,也就他俩身高差不多。还没等上手,齐修远已经将方才脱下来放到椅子上的西装外衣拿了过来,随后手把手帮沈濯将衣服穿好。

沈濯清醒了些,借机趴在齐修远耳朵边低声说道:“别生气了好不好……”

齐修远权当没听见,给他穿完了衣服就转身去收拾桌上的绷带和酒精,根本不理他。看起来是一时半会儿哄不好了,沈濯心里想,但还是在关心他的,只是嘴上别扭,要给自己点苦头吃。

真的苦,沈濯最看不得他家兮城为他的事不舒坦。

坐在不知道去向何方的车上,沈濯又想睡过去。他比常人能忍受疼痛,压力大了还会刻意地去按没有痊愈的伤口,不过最近怕兮城发现已经改了这个毛病。但是他受伤会嗜睡,是身体的一种自我保护意识。

半路冉莼上了车,坐在副驾驶回头看了看后座上好似昏迷不醒的人,问道:“仓库门口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回去的时候只有两具尸体和一地的血?”

黄柴之坐在司机后面,顺便扶着沈濯让他不至于坐在旁边东倒西歪:“有人偷袭,十多个人。你认为是谁做的?”

“我见过其中一个死人,他活着的时候,曾经跟龙爷心腹一同到过春满园,所以,该是百义会的人。”冉莼想要抽根烟,一夜没睡实在是头痛。她刚刚去陈氏酒业假扮记者采访沈经理,事情弄清楚了,沈濯确有其人,是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弟弟,而且是被沈家赶出家门的逆子。他哥哥对他果然是憎恨至极。

沈濯听见她的话,悄悄用手掐住大腿逼迫自己清醒。真的是龙爷,可能是冲八仙,但更大可能是冲着他来的,把他当成了二哥想要报仇。沈桀派来演戏的所谓打手该是来晚了,或者见到有人已经开战给吓跑了,无论如何,目的达到了。

黄柴之沉默片刻,问道:“你之前怎么跟龙爷谈的?”

“说了,不抢人蛇生意,收入上贡两成,”冉莼打开了车窗透气,难得没做发型,头发被吹得飘舞,话语也被风吹得飘飘渺渺,“莫非是他们发现咱的账不对?财神不能把真账本泄露出去。王爷,是不是他们把毛叔务的死算咱们头上了?”

“你今天再去找他,别直说,旁敲侧击,说愿给多一成,当保护费。毛叔务……有人捷足先登杀了他,不管是谁,我们省得出手,是好事。他的路子你都熟悉了吗?什么时候能开始联络?”

“说呢,他死太早了,我还没来得及拿到全部的名单,也没跟那些人接触过,信不信我两说,走一步算一步吧。”

原来,他们本来就想要取代毛叔务掮客的位置,为的是省一笔中介费,且买家直接见卖家,也许还能减少暴露的几率。沈濯给他们扫清了一道障碍,还白挨了一顿审讯。

“态度这么消极?”黄柴之微微皱眉。

冉莼摸了摸口袋里的软烟盒:“我不想做这生意,太脏,看那些小孩比看着打断了腿的还难受。”

“跟着我赚钱,还有想不想一说?不想就滚蛋。”

“为了钱还是留下吧,王爷,咱可说好了,要跑一起跑。”

七月的泺城像是被放在火炉上烤,单单穿一件白背心都热得发慌,满脑门子的汗。姑娘提着篮子在菜市场买菜,篮子里都是一些快要烂掉的茄子、土豆,现在南方打仗,北方打仗,就夹在中间的泺城像是孤岛,什么都进不来,什么也出不去。

她跟卖鱼的讨价还价三四个来回才将一条半斤重的黄河草鱼讲到一块五——现在的钱越来越不值钱,曾经一块五能卖三下单母鸡。

路边突然走过来一个气势汹汹的壮汉,上前扯住女孩的胳膊,菜篮子摔在地上,茄子被人踩踏瞬间压扁。“小娘们儿,谁让你出来的,赶紧跟我回家!”

“你谁啊,”姑娘没多少力气,被这个男人拖着在街上滑行,一边还在努力挣开,“我根本不认识你!救命啊,救命啊!”

壮汉用力拽了她一下,顺便跟周围聚集起来看热闹的人解释:“这是我家娘们儿,这几天不让她去打麻将,闹别扭呢,见笑啊各位。”

卖菜的摆摆手:“赶紧弄家去吧,在这怪丢人的。”

“我不是他媳妇!”小姑娘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让他说我叫什么,哪里人,我做什么的,他说不上来!”

看客中有读过书的觉得事情不太对劲,跟了一句:“对啊,你说说她做什么的?家是哪的?”他说完不少人跟着附和,倒不一定是真觉得此事有隐情,而是单纯想要看个热闹。

壮汉眼瞧着围观人越来越多,急促说道:“她叫李晓翠,本地人,裁缝铺里收账的。”

“我系广州人,宜家系大学生,”姑娘说的是最纯正的广府粤语,以至于壮汉一时间没有听懂,于是换回北方话,“我从广东那边来的,根本不是本地人。”

路人有人走南闯北自然听得懂,立刻说道:“对对对,咱北方人舌头硬,说不了广东话,你别是个拐卖妇女的!”紧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围起来的人群不仅要看戏,还想要看反转的好戏。

“是我看走眼认错了,”壮汉有些支撑不住开始思索撤退方案,“抱歉抱歉,是我没看清。不是什么大事咱们散了吧。”

有些看客索然无味,本来想看女人撒泼打架扯头发,谁知道是这个结局。但是也有正义之士,刨根问底。壮汉被他们纠缠地越发不安,就要挥舞拳头揍人的时候,听到一声哨响,是警察局的巡逻哨。

人群立刻散去——现在有规定,聚众集会当刑事罪重罚,主要是防敌特宣传反向言论,还有就是抑制学生游行。

壮汉还想着最后一搏去带走那个姑娘,忽然身边多了一个年轻人,搂住他的肩膀将他扯到一旁的小巷里。

“想什么呢?”沈濯收回哨子,一拳打在他结实的肌肉上,自己的拳峰疼了一下,“报刊亭旁边的是两个便衣警察,腰里有枪。现在抓间谍这么厉害,你还这么张扬,王爷知道了非得把你扔乱坟岗喂狼。”

壮汉就是新的羊头,沈濯一直觉得他脑子里缺根弦,但是据说吓唬小孩挺有一手。沈濯本打算跟他处好关系,到时候可以跟着他去到关押小孩子的地点,谁知道这壮汉不知怎么恐吓的那群小孩,竟能让他们自愿回老巢,根本不用随时随地看着。

到头来,沈濯手里的信息只有黑子说出的一个模糊的地名,还有春满园救出来的那个小孩提供的环境描述。泺城那么大的地方,光是附和描述的就有二十多处,沈濯身边一共四个人,加一个随时要请假去公司跑业务的阿强,根本顾不过来。

只能继续潜伏。

现在黄柴之不说信任他,至少不抵触不怀疑。

“老侨,那边那俩也是便衣吗?”羊头指了指路口正在四处张望的人。

沈濯望了望,也是几个穿着汗衫的男人,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人:“看着不是白道的,但是也说不准,现在警察局需要人手,什么地痞流氓都能穿上那身狗皮。要我说,泺城不安全,咱们赶紧撤了好。”

“我说不是呢,之前都被人端了老窝,王爷非得抓着姓毛的留下来的利益线不放,非要赚够了钱才走。”

“你见过龙爷吗?”

“我没见过,王爷说我不灵通,每次都是她或者狐狸去,”羊头话还没说完,抬头看到沈濯迈步朝外走,急忙跟上去,却被沈濯用手推了胸口一下,示意他留下,“你要干嘛去?”

沈濯笑了下没回答,径直朝那些穿汗衫的可疑男子走过去,一错身撞到其中一人肩膀,膝盖一软摔倒在地。

“走路不长眼睛?”

“对不起对不起,”沈濯赶忙摆出一副歉意的神色,捂着腰爬起来,扯到了背上的伤口不由得皱眉,但还是恭敬地俯身,“我这着急赶路,没看到您,实在是抱歉了。唉,给您衣服蹭上些灰,我给您擦擦……”

男人厌恶地拍掉他的手,四处张望不见了目标踪影,狠狠瞪他一眼,疾步走开。

沈濯扶着后背走回小巷里,袖口滑落一把连着刀鞘的匕首。羊头见到眼前一亮,说道:“这个泺城道上的都知道,是龙爷给的,之前我们的羊头老李也有一把。他们是龙爷的人?”

“很可能是跟着你来的,”沈濯将匕首扔给他,另一只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棕色皮夹钱包,单手打开来,里面除了二十多块钱还有一张照片,“是袭击仓库那天偷拍的,能看到你和两个护法。”

羊头抢过来,瞪大了眼睛:“那,那怎么办?”

“必须告诉冉莼不能再去找龙爷,咱们得赶紧撤出泺城,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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