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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层叠交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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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二哥想要打死我吗?他想!打了吗?他没舍得!

-----正文-----

1.鉴定

沈濯梦到了他十三四岁的时候,克里斯神父还不是半头白发半秃瓢的老头,至少那副老花镜能帮助他看清楚眼前的东西,说话的时候也不会含含糊糊。克里斯神父说,你以后不能一辈子给教堂擦椅子,你看,椅子都被你擦得抛光了。

梦里的事情总是那么不真实,沈濯低头去看祷告室的小木椅,真的像是铜镜一般映照出了他的面容,却不是十四岁,也不是二十六岁,而是在英国岸边拼死拼活逃离皇家警察追捕后,那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

随后他被电话铃声吵醒,阿婉习惯性地蹭他脚踝,沈濯费了些力气才将猫搬到地上,接着走到电话旁边接起来。“哥?”沈濯辨认出电话那边的声音,“这才几点啊……哦,九点半了。”

“张石川方才打电话过来,黄柴之今天上午的死刑。”

“我知道,她不仅跟龙爷走得近,还知道了某些人娈童的秘密,他们不可能要她活着。”沈濯把玩着立柜上放着的一块石头,他上次从后院捡的,样子挺漂亮,可以到外面的作坊切成四四方方的长条,刻印章。

黄柴之对于沈濯来说,就是个叛徒,她的死不足为惜。

沈桀那边空了几秒,接着传出写字的沙沙声音,听着像是江锦拿来了一份文件要他签字。沈濯在装他二哥的那些日子里做的唯一贡献,便是提拔了江锦,这个姑娘对于数字极其敏感,不应该仅仅做端茶倒水的活。

“还有,”沈桀继续道,“冉莼也死了,在狱中患了破伤风,没及时医治,也许是有人授意瞒报病情。她死之前买通狱警给我寄来了一张纸,是当票。你偷偷来公司拿一下,顺便这几天替我。”

“行,我这就过去,”沈濯还是很惋惜冉莼这个姑娘的,跟错了人,连真实姓名都不知道,便无声无息死了,但随即他反应过来,问道,“二哥,你又要去哪啊?”

“管那么多?”

“哥,我感觉这几年你变化挺大的,”沈濯故作委屈,“更凶了,更狠了,更阴险了,还更爱打我了。”

“就凭你这句话,我现在就想打死你。”

沈濯伪装成寄信的邮递员到了陈氏酒业,直接去了总经理办公室。沈桀前些天终于搜寻到了当时他被绑架的小木屋,就在泺城外面的山上,虽然人走屋空但是总会留下一些痕迹,他准备亲自去看看。

本来上个月就想去的,沈濯把他的春满园搞得满城皆知,不得不跟官员老板们周旋,好歹保下了这座酒楼。之后赌场那边又有人闹事,沈桀用了些伎俩,让东昇帮的外门弟子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凝聚力,终于让赌场恢复平静。再后来就是沈濯得罪百义会,沈桀跟龙爷谈了三四天才把入股的事情谈妥。这样就拖到了现在。

沈濯将齐修远给他的徒骇寨通行证给了二哥,如果遇到什么事情,至少可以上山躲一躲。现在徒骇寨和东昇帮属于眼不见心不烦的简单生意伙伴关系,每年低价卖给他们的红酒白酒不计其数,加上齐修远签字作保的通行证,徒骇寨怎么也能让他们暂时藏一会儿。

二哥走后沈濯转了一圈,怀揣着当票下楼,和门口大爷打了招呼,直接奔老城当铺。掌柜的将东西取了,是一个镶着红蓝宝石的胭脂盒,当然,那些宝石大概就是玻璃。

随后他去了趟茶楼,一边等老郑给他送资料一边撬开了胭脂盒的夹层,里面是一张名单——毛叔务曾经的客人,冉莼生前摸排了一半多,都记在上面。沈濯愣愣地看完了这张名单,虽然人数不多,但是他认识或者听说过的不少,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是如何在人前肆无忌惮地夸赞自己高风亮节。

“你要的资料都在这,”老郑推门进来,手里是一个厚厚的文件夹,“以及,你之前问过的,张石川的资料。我们没能搜集到其他有用的信息,这个人的生平履历都明明白白写在简历上。”

沈濯接过文件夹,打开看是一张张石川的全家福,其余的都是关于那些中间商的:“就这一张照片?”

“他除了全家福就是毕业合影。不过,他的履历上大学毕业到北平警局任职之间,有一段九个月的空白,可能是中统特训班,这种特训班,就不会有合影了。”

“猜得到,他家北平有钱的世家,肯定跟CC扯不开关系。”

“他是1906年4月生人,当时北平情形不明,他父母去外地养胎,那年夏天才回家。”

沈濯没说话,盯着那张照片出神,老郑喊了他两声他才回过神来,继续道:“能不能查一下他父母当年到底去了哪里?”

“你这要求,比我刚送走的客人还麻烦,”老郑嘟囔一声,“他竟然要我找他家沙皮狗的初恋情人,不是,情狗。”

沈濯把二嫂送来的风景画搬到三楼,忽然有些后悔,工作室应该设计在一楼才对。这幅画大概有一米高一米半长,画的是一处河流,画家是十九世纪的风景画领军人物,但因为仅仅是最终画作的草图,完成度不够,所以没有被放进博物馆。

风格、手法都对得上,甚至是使用不同笔刷和刮刀的习惯。这幅画用干性油和松节油混合做媒剂,而且从挥发的程度来看,它应该一直处于黑暗不透风的仓库,和画家收藏的习惯一样。最重要的是传闻那位画家的仓库里养着两只狼狗看守,而画框的缝隙中沾了两根狗毛。

沈濯将放大镜扔到桌上,揉了揉太阳穴。不管到底是真是假,反正在泺城这块地上,他看不出来端倪,别人肯定也看不出来。

第二天他抽空去了一趟拍卖行,虽然距离慈善晚会还有段时间。拍卖行的老板之前他就见过,沈桀的酒肉朋友,胖胖的中年男子,说话慢吞吞但是挺有意思的,圆滑但是并不让人反感。

“你看这些珠宝,都是阔太太们送来的,他们不用的东西拿过来,其实卖不了多少钱,但是也不能拒绝,可真叫人难办,”老板带着沈濯参观已经送来的藏品,嘴碎得不行,“你看看这个,祖母绿的项链,市价一千块钱,但是能拍出去八百就不错。”

沈濯弯腰瞟了一眼,说道:“多做些宣传,取悦赠主也能勾起他们的攀比欲望。”

“沈兄弟还是那么通透,我正打算做做文章,你看这个翠玉的手镯,配成一套是不是正合适?这样搭配,几千块钱小意思。不过这些都比不上沈兄弟送来的风景画,这可是大师作品。”

沈濯摆摆手:“我的这幅跟那边的耶稣受难图相比还是差远了。”

“沈兄弟也是懂画之人?”

“这倒不是,只是我经常去教堂,听神父提起过,泺城首富家中有这么一副珍藏品,没想到他竟然捐了出来。”

“确实是大方,不过他也说了,得到的善款必须援助野战军四十二师团,”老板刻意压低了声音,“他儿子当参谋长,女婿是机械师。”

沈濯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笑起来满脸写着“你懂我懂大家懂”,拍了拍老板的后背,多瞟了几眼那副受难图。这幅作品完全是黑白的,写实主义,乌云密布的天空给人喘不过来气的压抑感,笔触苍劲有力,仅仅是一米来长,一个人物,却像是画出了一个最凄凉悲惨的故事。

“沈兄弟什么时候有空来我家喝一杯,我让你嫂子炒几个菜。”

“最近太忙。这不是刚刚接手了几家公司,若是有时间,一定去拜访拜访。”

齐修远从学校回来就听见家里叮叮当当一阵响,阿婉蜷缩在一楼的沙发上,脑袋深深陷进沙发缝隙。他将公文包放下,揉了揉阿婉宽厚的后背,走到三楼工作间门口敲了敲门。

沈濯将门打开,天热没穿上衣,只是在外面套了一件围裙,胳膊上刚刚练出来的薄薄一层肌肉上满是汗水。

“你昨天说刻个印章,好像不包括凿石头?”

“没,我在抻画布,”沈濯想抱上去,但是一看自己身上这些木屑,又把手缩回来了,“我找到赚钱的门路了。”

“你准备把慈善晚会的拍卖画作卖给黑市。”

沈濯高兴的神色瞬间消失,慢慢变为疑惑:“你怎么知道的?”

“报纸上大篇幅写了周家捐赠的耶稣受难像,你要小心些,很多双眼睛盯着这件事,”齐修远伸手将他下巴上的碎木屑抹掉,朝屋里看了一眼,“你从哪弄的拍卖会场钥匙?”

“今天去的时候借机偷过来拓了一个模,回来自己磨的,希望我没记错那大老板用哪一把开的门。时间太短,不然这些画我能做到专业鉴定都看不出真假,”沈濯用肩膀蹭了蹭齐修远摸过的地方,“今天不是要陪黄校长吃饭?怕见他孙女啊?”

齐修远摇摇头:“没,就是想你了,找个借口赶紧回来。”

沈濯凑近些许:“不太对劲啊,兮城,你有事没跟我说。”

“我得去徒骇寨待几天,大概一周,”齐修远低头吻在他嘴唇上,留下一个稍纵即逝的痕迹,“如果你能弄到钱,但我还没回来,直接去找警察局的晋云浮。我会尽快弄好事情赶回来的。”

2.盗画

南风大酒店的清洁工推着一辆工具车慢慢悠悠走过光滑的大理石地板,迎面撞上一个边走路边看报纸的年轻人。他见对方身着名牌西装,手上的钻戒比指甲盖还要大,立刻反应过来,走上前去跟人好声好气赔罪。

陈君磊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指着自己西装上的一点污痕,清洁工赶忙摸出手帕为他擦拭,但谁成想一点点的痕迹瞬间被抹匀,涂成了一大块色泽均匀的黑色。陈君磊不干了,抓着他的领子就要去找经理,清洁工点头哈腰求饶,说能去洗衣房帮他清洗干净。

被陈君磊视线挡住的地方,沈濯从客房抱着两个盒子走出来,迅速将盒子塞进工具车下面,然后推着车快速走向拐角处的电梯房。清洁工被陈君磊拽走,丝毫没注意到他丢了一辆车。

沈濯方才去洗衣房偷了一套制服穿上,顺便将水管拔掉、清洁剂藏了起来,这样可以给他至少半小时的时间。

地下一层没有什么人,门口的保安看到他以为是平日里的来做清洁的小伙子,直接将他放进去了。沈濯推车来到保险室,用钥匙打开了锁,抱着两个盒子钻进去。他叼着手电筒找了一圈,找到目标。

他将那副黑白的耶稣受难图换成自己刚刚画好的赝品,顺便把二哥送来的那副画也换了下来。这两幅画在黑市的价格至少能顶十万,剩下的沈濯尽力去凑。他也只能伪造这两幅——二哥送的那副,他拿到手鉴定的时候就已经照着画好了,耶稣受难图是黑白的,阿姐报社那里有照片,沈濯也亲自见过。虽说还是有点点瑕疵,但是灯光一打色差也就没了,不是内行根本看不出来。

他把真画收回盒子里,放进工具车推出去,保险室的门也关好。走出去的时候保安跟他打招呼,沈濯没抬头回了一句泺城方言,顺利过关。

随后他将工具车放回原位,抱着箱子回到房间,掐准了时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不多时陈君磊也回来了,西装搭在胳膊上,浑身上下湿透了:“也不知道哪个孙子把水管卸了,一开水龙头喷我一身!”

“这个年头坏人太多。”沈濯挠了挠下巴避开他的眼神。

“找到他非揍一顿不可!”

“那你得排队了。”

“什么?”

沈濯摆摆手:“没什么,我先撤了,你今晚留在这,等衣服干了再走。”

陈君磊听了立刻抓住他手腕着急着说:“别啊老大,这就结束了啊?我还什么事都没做呢。我跟你出来就是为了学本事的,你这还什么都没教过我,你至少得再教我一招怎么顺手牵羊吧?”

“这个得练,”沈濯从清洁工的制服里摸出一片不知道哪来的干树叶,“正好,你把这个树叶放到水盆里,然后两个指头拿出来,水面要是没有任何的涟漪,你再来找我。”哄傻小子嘛,谁不会。

“你结婚了吗?”沈濯坐在汽车的后座,翘着腿望向开车的阿强,后者摇了摇头,“有相好的吗?”阿强不解他的意思,还是摇头,沈濯拍了下大腿:“这样好,晚回家也不怕,以后这几天你就跟着我,以防有个急事。”

阿强顿了顿问道:“我现在说已经结婚了,还来得及吗?”

“结婚了也好,家里还有人照顾,这几天你就跟着我。”沈濯摘下眼镜擦了擦沾了汗的镜腿,他二哥干什么不好,非得弄个这玩意装斯文人。之前他说过,感觉二哥成熟了,对他还好,但是对其他人,总是有一种距离感,隔着不信任的屏障。

那将近一年的监禁生活改变了他,比以往更充满敌意,但好在这份敌意没有出现在家人身上。

“少爷,到了,”阿强将车停下来,正要下车给沈濯开门,却被沈濯制止住,“少爷,您别想着自己一人进去吧?他虽然是个洋人,但是在泺城的欧侨阶层混得很开,甚至有人说他是英国军方的,不能小瞧。”

沈濯探着身子拍拍他肩膀,说道:“我又不用沈桀的身份去,带什么打手。”

“又是您熟人?”

“我朋友的朋友,有分寸。而且他重名声,从不当场杀人,我能保证至少这次能囫囵着走出来的,”沈濯打开车门,踏出去一只脚,又转身,“这事儿别告诉我哥、我嫂子,或者任何人啊。”

他可不想兮城再次从二哥那儿听到什么风,跟他生闷气。

之前老郑给了沈濯三个泺城黑市最有名的字画中间商,其中那个洋人特波奇的出价最高,因为他本身就是美术学院出身,能分辨真伪,所以对于真画肯出高价。沈濯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号,英国人,一战跑到美国避难,得罪了芝加哥黑帮之后被人挤兑,最后听说中国地大物博、油水足,便来了泺城。

他住在欧洲人聚集的城北别墅区,那块的地价比老城区还要高,虽然还是政府管辖,但有时候外国人说话更管事,像是一个小租界。但是跟上海、天津里面真正的租界比,达官显贵少,地痞流氓和潜伏闹市的间谍更多。

毕竟这里没有大使馆,没有工部局,外国人留下来做什么呢?除了做生意,就是搞情报。

特波奇的门口站着一个印度裔的保镖,确认了沈濯身上没有武器才让他进去。进门口在客厅等了许久,保镖才将他带到书房,并从外面关上了门。沈濯看向暗‌‎‎‍‍黄‍‌‎‎色‍‍的灯光中,坐在精美的欧式皮沙发上的男人,个子不高,络腮胡,不胖不瘦,根本没有任何能让人记住的特点。

“亲爱的客人,为什么我觉得你有些眼熟?”特波奇的中文已经听不出多少口音,在这方面他是个天才。他也是一个精明的人,一个知道明哲保身的人,才可以在战乱的时代生存下来。

沈濯将怀里的扁平箱子竖着放到地上,双手搭在箱子上面,一副轻松的模样:“也许是所有欧‍‌‌‎‍美‍‎‎‌人‌‍‎‍‎看到亚裔都会觉得相像,就像我们看到欧‍‌‌‎‍美‍‎‎‌人‌‍‎‍‎,也会觉得分不清谁是谁。”

特波奇的眉毛动了动,问道:“你是不是东昇帮的,man in charge?”

“不不不,他们现在是women in charge,而且,不是。”

“你在黑市放出消息说有泺城最贵的一副黑白油画,是首富家中的耶稣受难图。可是据我所知,这幅画将要参加月底的慈善拍卖会。实话实说,在你之前有很多人声称得到了这幅画,想要跟我交易,但事实上他们的商品连伪劣都不能算。”

沈濯笑了笑,拍拍身前立着的盒子:“会让你满意的。”

特波奇并不着急看他的画,他对于眼前这个似曾相识的年轻人更感兴趣:“你自己前来,不怕我下黑手?”

“我知道你的信条,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从不打黑枪。更何况,如果这次合作让你满意,也许我们能够建立长久的伙伴关系,”沈濯微微前倾身子,“就像在芝加哥的时候,你和安德·邓肯一样。”

特波奇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他的苹果肌颤抖两下,才说出话来:“你为什么知道这件事?”

“他是我的mentor,我敢说这七八年下来,我的手艺不会比他差,”沈濯见他似信非信,继续说道,“没必要质疑这个。安德是意大利裔美国人,二代移民,今年应该四十七岁。他在芝加哥时用的化名是马里奥,住在小意大利区的南米勒路,习惯是在雕塑作品内部或者油画画框装订处刻上自己的名字。”

特波奇眯着眼睛打量他:“我们见过?”

沈濯点点头:“芝加哥黑帮的那次交易,他们要一把古董手枪,我和安德一起去找你买的枪管原件,不过当时你还叫……格兰姆·佩吉。”

“我记起来了,你比当时强壮了一些,”特波奇指了指他身侧的单人沙发,“来,坐这里吧。我记得安德因为刻名字导致了枪卡膛——万分之一的几率还是被他赶上了——他们拆开之后,自然发现了不属于十八世纪的零件。那些人也找到了我,也怪我,竟然不知道卖枪支原料的竟然是他们的死对头,最后夹在中间竟然成了替罪羊。”

“谁能想到他们真的敢将一个看起来价值十万美金的古董给拆了。后来我跟着安德去了欧洲,听说你之后便来了泺城?”

特波奇从翘起腿摸了摸胡子:“没错,没错,不得不说,当年我和安德的合作十分愉快,我给他介绍了不少的生意。来吧,让我看看你带来的东西,先说好了,假的不收。”

“我知道你的眼睛狠毒,自然不会带仿品前来,”沈濯将箱子打开,抽出第一幅油画,是他哥的风景画,“这是开胃小菜。”

“哇哦,这位画家可是我的同乡,”特波奇戴上白色手套将画拿过来,摸出放大镜观察细节,“是名系列的草稿,画布和系列中其他画作是同样质地,媒剂也充满了那个小村落的气息。”

沈濯探身靠近:“这幅画能给多少?”

“美金还是法币?”

“都可以,按照现在的汇率,差不多一比三。”

特波奇又端详了一会儿,说道:“这幅画再放上二十年,等到系列画作不再流通的话,能值五六万美金,但现在只能给你一万。”

“在我的预期范围之内,”沈濯帮他将这幅画放到一旁的画架上,随后拿出了那副更小的耶稣像,虽然小,但是精致,“这是主菜。”

特波奇眼前一亮。

3.试探

“我的天哪,你不会真的弄来了吧?”特波奇几乎将脸贴在了这幅画上,“这个衣服褶皱的明暗处理是我见过最像的一个。脸上的血迹位置也分毫不差,灰度正合适。只可惜我从没亲眼见过原版,不能分辨出颜料和画布质地是否一样。”

沈濯用指背敲了敲画框:“原版装订,至少一百年历史,谁会在一百年前就开始为这幅画造假了呢?”

“话是这么说,”特波奇直勾勾看着画上的耶稣,“三万美金。”

“四万,我费了不少功夫弄到它。”

“三万五,这幅画远近皆知,在黑市不方便流通。”

“成交。”

不多时那位印度保镖提着一个牛皮箱子走进来,一言不发将箱子放到了茶几上,随后走出书房。沈濯看了一眼箱子,特波奇示意他打开。里面是几捆崭新的美金,富兰克林盯着贪婪的骗子。

沈濯咽了咽口水,拿起其中一叠,忽然顿住:“你这是什么意思?”

特波奇坐在沙发上,一边摘手套一边漫不经心说道:“有什么事吗。”

“假的,”沈濯将钱扔到桌上,“美金由棉和亚麻纤维做成,这里面掺了树木纤维,虽然能够更好的后期模拟油墨颜色,但是手感不对劲。油墨颜色和味道也不对劲。”

特波奇拍了拍手,好似是在赞扬他:“你果真是安德的弟子。不错,这就是一个小考验。”

说话间印度人又一次开门走进来,将另一箱钱放到了沈濯面前。他小心地检查了每一叠,确保都是真的:“这么说,我们对彼此应该都很放心了。如果后续还有合作,别忘了联系我。”

“当然,”特波奇笑着,“我的别墅永远向你敞开,我的朋友。”

徒骇寨没有电话,沈濯给齐修远写了一封信,言辞隐晦。他自称来自伦敦乡下的邻家小妹,说乡下的葡萄园丰收了,一共产了四万五千镑葡萄,换算为十三万五千斤,去年的尚有存货,不知道几时能够出货。

齐修远一天之后收到这封信,抽空下山电话联系了晋云浮,让他去找沈濯拿钱,然后交给上级。之后他想了想,还是给沈濯也回了一个电话:“以后写信别这么娇滴滴。”

“我这不是完美演绎一个心系情郎的小妹妹嘛。”

“那好啊,我回去之后,你把这封信读给我听,让我看看你是怎么演绎的。”

沈濯一瞬间哑然,齐修远到底有什么‍‎‌情‌‎趣‎‍。“那什么,通讯不太流畅,你注意身体别累坏了,有什么鸡鸭鱼肉多吃一些,打枪放炮的你一个书生就躲着点,躲在人家后面。我等你回家,爱你。”

“照顾好你自己再说,”齐修远停顿片刻,“我也爱你。”

沈濯挂了电话坐到沙发上,看着窗外的斜阳揉了揉眼睛。收音机里面播报前线战况,是在曲艺节目中间插播的一小段。就是这样,即便炮火在头顶轰鸣,还是有人纸醉金迷地活着。就像是水深火热的上海,军队在闸北开战,但是公共租界的英国人还在俱乐部里喝最昂贵的酒,俄国人还在剧院里看最优雅的芭蕾舞。

战火真正覆盖到的是万分之一,波及到的可能千分之一。

他的兮城是那万分之一,他就是那千分之一。

他的心里空落落的,特别是遇到了旧人之后,往事不断在脑海中浮现,那些沈濯以为自己忘了的事情再度翻涌出来。下午的阳光正好,他窝在沙发上睡着了,直到傍晚才惊醒。

他最近总是做噩梦,今天又一次梦见了那场断送了他医生职业生涯的街头枪战。如果没有那件事,再过半年,沈濯就能去医院实习。

是电话铃将他吵醒的,他走过去接了,对面是晋云浮,说话声音低得像是耳语,而且语速极快:“今晚八点锣鼓场,春秋戏班头排左边第二桌。我要出警,你必须自己去。”

如果不是时间紧迫,他不想牵扯进这个局外人,但是他没有下线,要想联系同组的同志必须通过上级牧童,就是齐修远,而对方此时正在高山上当土匪,晋云浮手边只有齐修远给他的一个紧急电话。

“啥玩意?”沈濯彻底醒了,他揉了一把脸紧接着问道,“你让我自己带着钱过去接,那什么,交易?”沈濯担心有人偷听,赶紧改口。

晋云浮看了一眼四周忙碌的警察们,继续压低声音说道:“对,他会问‘你听说过洛尔曼庄园的葡萄酒吗’,你回答‘是我家农场供应的葡萄’。记住,交易之后立刻走人,葡萄采摘等不及。”

说完他瞥见张石川穿了一身板正的西装朝这边走来,便立刻将电话挂了。这条线没人监听,但是不保证隔墙有耳。张石川见他紧张的神色,招招手:“怕什么,不过是去跟驻军司令吃顿饭,然后喝点酒,跟他女儿、侄女的跳跳舞。”

“为什么非得是我……”

“你读过书,跟他女儿拉近关系,打听打听动向。这一旦兵临城下,是守还是撤。”

沈濯这边挂了电话,去洗了把脸,自己做了个鸡蛋三明治囫囵吞下。大概七点半光景,沈濯带着手提箱出了门,走到经七路一家饭店门口拦下辆黄包车,吩咐他去锣鼓场。

到站之后,沈濯下车,将帽子摘下来扇了扇风,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锣鼓场是泺城老城区明清时期就存在的戏园子,那时候这附近算得上曲山艺海,除了锣鼓场还有七八个大小不一的园子,有的唱京剧,有的唱吕剧。后来革命了,看戏的人少了,这附近的园子有的改成了宾馆,有的改成饭店,除了锣鼓场就剩下乐悠楼。

当然,军阀混战结束后,泺城的戏班子也重新开启繁华时代,南城、北城有了新兴的小园子,也有欧式布局中式风格剧院,幕布上加个“出将”“入相”就是戏园了。

沈濯小时候曾经来过锣鼓场,只有最红的班子才能在这唱。他来,是为了来闹,来骂走刘云娅。今日的锣鼓场门前立着一副大海报,唱的是京剧《生死恨》,春秋戏班能叫得上名号的角儿都写在了海报上。

《生死恨》是去年梅兰芳先生为抗战而演的作品,讲韩玉娘流落敌营被迫婚配的悲惨遭遇,这个时候唱,再好不过。

第一排第二桌左手边坐着一个风姿绰绰的女人,她代号黄海,今日负责来取那十五万法币。她抿了一口茶,台上正好一段过门,周围有人低声讨论着剧情。现在已经八点过了十分,接头的人还未出现,她有些等不及,想要起身,但就在站起来的瞬间,她注意到有几双眼睛望了过来。

有人在盯着她——这次接头很可能已经暴露了!

她既然已经站起来了,就不能再坐下,于是拿着自己的手提包坐到了第三排的一处空位,似是漫不经心跟身边的人说:“第一排那个男人好吵哦,说话声音好大,台上什么也听不见。”

那些人有两个转移了视线,有一个还盯着她,看来可能真的暴露了。这次行动知道的人不少,尤其是她身边,命令传达是在据点,说不准是从哪里泄露出去的。也许外面也已经被包围了……她有些沉不住气,但必须要等这出戏唱完。

又多了两个人走进来,黄海一看便知是受过训练的军人,或者警察——他们身上有共性。其中一人坐到了黄海方才坐的地方,所以如果接头人出现,坐到他身边,八成要被当场逮捕。

她心里乱哄哄的,忽然听到身后门口位置有人大喊大叫。她赶忙回头看,是一个身材肥硕的年轻人,吵着要来找他家沙皮的大黄狗。

黄海敏锐地捕捉到一句话,大概是便衣警察说的:“赶紧把这小子弄走,抓起来,他可能是在给同党通风报信!”这句话声音很低,但是黄海受过训练,听觉异于常人,她立刻意识到,这也许是今天的接头人,是来提醒她计划已经被察觉,要尽快撤退。

剧场里一阵骚乱,戏台上的戏也没人听了,都在看这个哗众取宠的胖子。便衣警察实在没办法,只能冲出来抓住这个人。不知谁喊了一声“他有枪”,随后所有的观众一窝蜂跑了出去,远离这是非之地。

黄海也跟着跑了,走到外面一条人迹稀少的昏暗小巷,忽然听到背后有人低声说:“留步。”

她心中涌上一阵直觉,脱口而出问道:“你听说过洛尔曼庄园的葡萄酒吗?”

“是我家农场供应的葡萄,”沈濯将皮箱放下,帽檐压低,这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不免有些紧张,但也怀着暗暗的激动,他和兮城此刻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这里是五万美金,合十五万法币。姑娘小心些。”

黄海摸到皮箱的把手拿起来,再度回头,已经看不到任何人。她心里一阵暖流涌过,在这个动荡的年代里,有成千上万活跃在隐蔽战线的同志,有的人同她可能一辈子只会有一次擦肩而过,随后各自走向新的战场。

4.假画

黄海的猜测只对了一半。

那个胖子不是他们的人,而是沈濯发现不对劲之后专门找来的。之前在八里湖的茶楼里,老郑跟他提了一嘴,有一位普通老百姓惹不起纨绔公子哥,他的沙皮狗被人弄大了肚子,他非得把那只公狗找出来。

沈濯扮成二哥的时候跟他有过一面之缘,今晚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看到了正从隔壁乐悠楼出来的这位公子哥,立刻走上前说自己是私家侦探,已经在黑市接单帮他找到了那只公狗,就在锣鼓场。

公子哥一听就来气,立刻带人过去抓狗,扰乱了警察局的部署。

沈濯有些庆幸,今天得亏是自己过来,若是晋云浮,他那呆头呆脑的样子可能看不出端倪,被他的同事们一锅端了。虽然波折,但是十五万法币终于给了出去,也希望他们能卖到那批弹药。

至于被警局抓走的公子哥,他爹就是泺城首富,肯定会被放出来。

这一场仗虽说全身而退,但是沈濯想一想都要后怕,如果他没认出来蹲在门口的报童是警察局见过的值班员,如果他没有找到那个公子哥,如果老郑根本没跟他提着一嘴,如果接头的女人未能成功逃脱——结局不仅仅是这十五万被缴,他、那位姑娘、晋云浮,甚至是齐修远都要暴露。

沈濯望着歌舞升平的人潮人海,心里念着,他恐怕永远也当不了兮城那样的人,为了大爱前赴后继不畏牺牲的勇士。二嫂说他的怂是装出来的,实则不然,他是真的怕,除非有万全的准备,否则不会冲到一线去挡抢眼。他想,为什么这些人不怕呢,为什么兮城因为徐钟的一个承诺就敢深入徒骇寨,为什么晋云浮一介书生敢于潜伏在警察局的群狼之中。

他不是勇士,但他愿意为这些勇士铸铁剑、造盔甲。

也许这也算是一种大爱。

沈家祖宅一反常态的热闹,因为沈筠和康稔订婚了。订婚宴在下个月,今日是来送请帖。泺城早年间是没有订婚宴的,现在西洋文化流行,老祖宗的东西也不能忘了,三书六礼简化成订婚宴前男方来女方家里送道士算好的生辰八字和大小礼物,然后请各位亲朋参加订婚晚宴。

人家都来送东西了,肯定要留下吃饭,沈濯闲人一个早早回来了,正在院子里抱着沈灵转圈,让她感受一下什么叫做离心力。小姑娘学校来了一些美国飞行员演讲,她心里羡慕也非要当飞行员,沈濯必须身体力行让她放弃这个想法。

转了两圈沈灵就喊停,然后跑到沈筠身边拽着手说小哥哥欺负她。

“阿姐,我冤枉啊,”沈濯高举双手,“小白眼狼,就知道告状。”

“哥哥!”沈灵看到沈桀进门,撒了手就跑到他身边要他抱着。沈桀弯腰在她额头上亲了下做安抚,然后朝沈濯招招手。沈濯正纳闷着,他到底比他哥差哪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沈濯陪他到东厢的书房,关了门。

“哥,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啊,还以为两三天就回来了。”沈濯一边说着一边在沈桀的书架上翻着,他哥哥有一些专门用来充门面的文学名著,史记和资治通鉴都是全套的,也是崭新崭新的。

沈桀将一本史记从他手上拿回来,重新摆放到一尘不染的书架上:“别胡乱动。抓我的人虽然都撤退了,但是我们从门口的夹缝里搜到一张最近的药单,猜测他们撤退的原因并非是知道我还活着,而是他们的人受了风寒必须要去医治。”

“你怎么知道是最近的?”

“上面有一味川乌头,上周才刚刚从毒药禁售名单上删除,如果是更早时间的药方,肯定不会明目张胆写着这味药,”沈桀看他又想伸手去摸书,直接在他手腕上打了下,“之前都改写为二两二,黑市能抓到。”

沈濯撇撇嘴,他二哥有一本典藏版带插图的《山海经》,小时候沈濯试图拿典藏版带插图的《金瓶梅》去换,不仅没换成功,还被告到他爹那里,好一顿打。

反正沈濯若是想要,总会弄来的。

“总之,”沈桀没看出来他的小算盘,还当他终于乖乖听话了,“我们顺着药单找到了开药的铺子和买药人。我让两个外门弟子去恐吓一番,他说当时住在山上,领头的人代号寒山,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

“寒山?代号?会不会是CC或者特务处的人啊?他们抓你不为了钱,也不为了用你要挟谁——该不会二嫂其实一直被人要挟着?”

“我打死你信不信!”

“我就是这么一说,二嫂对我可好了,”沈濯说完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赶紧补上,“像是亲姐姐一般。不过话说回来,你派人去恐吓,去暴力逼供,人家说的真话假话你能确定?你应该叫上我,就我这演技,保证让他信任,然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桀缓了片刻,说道:“我还是想打死你。当年就不该再有丝分裂一个出来。”

“哥你还知道有丝分裂呢!”

“废话,陈君磊天天在房间背课文!你让他回你那住去。”

“嘿,这说明我家兮城教的好,”沈濯灵活地躲过沈桀砸来的铅笔,“哥,说正事,之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那个人伤得很重,我也没让人动他,他只不过是个小角色,已经因为生病跟寒山断了联系,所以只有找到寒山才能挖出幕后真凶。你帮我去黑市散布一下消息,最好是换个理由,捏造几个人物出来。”

沈濯眨眨眼,问道:“我捏个泥塑还行,你让我干这个,我哪会啊!”

“那我要你干什么用!”

“你要是肝啊、肾啊坏了的我能给你移植啊!”沈濯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肝,“你少应酬喝酒吧,我可心疼这玩意。”沈桀摸起了桌上的墨水瓶,沈濯立刻抱着头弯腰:“哥哥,哥哥我错了!我给你找人还不行吗!借徒骇寨的名义怎么样,就说他们那个小木屋占了徒骇寨的地盘,里面的人抢了土匪的物资,然后我再扮演一个调停人,让寒山主动来找我。”

沈桀将墨水瓶放下,道了声:“这还差不多。”

“哥你心情不好啊?”沈濯跟他从小一起长大,什么看不出来。

“生意上的事儿,两个自称是富家子弟的美国佬本来定了五十箱米酒,后来被人揭发他们跟C什么组织有关系,算是国外军方雇佣的线人,所以被驱逐出境,现在这些米酒等着发霉呢。”

“五十箱,做成酒酿圆子得多少碗……中秋节是不是快到了?”

晚上的饭菜还算丰盛,但是分量比以前减了不少。沈濯路过后厨的时候注意到,那些下人们的米饭里都掺着麦麸,现在的粮食价格越来越贵。

康稔是一个商场老油条,他会哄人开心,不过也有一份自己的思量,跟那些膀大腰圆的商人不同,他算是进步青年。沈濯不在意他什么身份,有多少身家,只要他能对阿姐好就行。

这边康稔给沈牧威讲了一个因为语言不通闹出来的乌龙,连刘云娅这不怎么识洋文的也被他逗笑了。沈濯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听着,就听到他讲月末的拍卖会。

康稔给沈筠夹了一块鱼肉:“去年那个大吉贸易的经理在拍卖会上闹了一出,惹得多位客人扫兴而归。今年主办方格外小心,专门从外地请了专家,说要对所有的捐赠品做一个鉴定。”

“咳咳,”沈濯正在喝汤,闻言直接呛着了,沈桀狐疑地望过来,他赶紧擦擦嘴,“没事没事,这排骨汤挺好喝的,尤其是加了胡椒,这点儿辣味提鲜。”

沈筠给他顺了顺后背,视线却从未从康稔身上移开:“你继续说,今年的拍卖会是不是比以往更盛大?我还想着多派几个记者过去。”

康稔点点头:“没错,今年的舞台还有多种灯光设置,保证所有的展品都在最舒适的环境下展出。对了,这次我父母也要过去,不如伯父伯母咱们一起,我让他们在前排多订几个位子。”

“好呀,”沈筠立刻应道,“元烈他们也收到请柬了,这次的红酒还是他们公司赞助的呢。”

沈濯撇撇嘴,他二哥要去意味着他就必须在家待着。他想问一下请来的鉴定师到底是谁,如果是高人的话,很有可能一眼就看出来那两幅画是假的——或许那位鉴定师已经看出来了,而他的名字也早早上了泺城的地下通缉令。

但他不能问,他问了二哥就会发现不对劲,知道他画被换了的话,沈三少爷就会享年二十六岁零俩月。

特波奇放风出去之后,联络他买画的人络绎不绝,价格足足翻了三倍。不过他并不着急出手,最好的时间还没有到来,怎么着也得等这几个画家其他的画作都不流通了,价格还能再翻。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一群不速之客,竟然比那些挤破头要买画的人先一步找到了他家,三十多人将整个别墅围得水泄不通。

这时是凌晨三点半,他从床上被人拽起来,一路拖到客厅,而他最为信任的印度裔保镖躺在门口,额头上肿起一个大包。其余的保镖和下人不见踪影,也许是跑了,也许也被这些蛮横的东方人抓住了。

5.换位

“嘿,你们是谁!”特波奇被人按在沙发上,一身的真丝睡衣被抓得变形,没有打理过的‌‎‎‍‍黄‍‌‎‎色‍‍头发像是鸡窝一般,“我警告你们,我是英国侨民,受到外交保护!”

领头的是个有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头顶秃了一半。他说话带着泺城地方口音,有些字含糊不清,像是喝了酒的,一边说话还一边玩弄特波奇睡衣上的水晶扣子:“你他吗还英国侨民,你知道老子是谁吗?”

“For God’s sake,”特波奇想要拿开他的手,却被身后的人按住,“我为什么会认识你?你们闯进我家里做什么!”

“听好了,老子叫周逵,泺城首富知不知道,那是老子的亲大哥。”他说着拍了拍特波奇的脸,像是收了九成力气的耳光,但就是这威胁的动作已经让特波奇乱了阵脚。他倒不是怕泺城首富,而是因为他刚刚受的耶稣受难图,目前来说,还算是他们的资产。

他很少失手,甚至在黑市放消息用的都是六七个假名字和假地址,这些人怎么会找来?莫非他们背后有其他的势力——肯定有,不然怎么会在这个年代的远东做到家缠万贯。

现在唯有装傻,特波奇皱起眉头:“周先生,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你。”

“少他妈废话,”周逵捏住他下巴,“我家捐赠的耶稣受难图,被人说是假的,这事儿是不是你做的!”

“我只是一个商人,为什么会——”特波奇还没说完就被扇了一耳光。

周逵怒火中烧:“你还商人?黑市上放消息说六万美金都不卖的不是你吗?不是你难道还是你大爷我啊?你他妈别装傻,你知不知道泺城的黑市谁说了算?你知不知道龙爷跟我哥是拜把子的兄弟?”

“老大,找到了。”有两个手下抱着画从书房里走出来。画用布蒙着,打开来就是耶稣受难图,还有放在旁边的那副风景画。特波奇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明明将画放在保险箱里的。

“都拿上,赚一个就当是你赔我的,”周逵松了手,顺带踹了他一脚,“看你他妈还敢不敢跟我作对!以后在泺城,你他妈没饭吃了,懂不懂?”

特波奇被人逮着人赃俱获,狡辩不能,但是又不能真丢了饭碗:“这是别人卖给我的,我不知道是偷来的!”

“我他妈管这个!”周逵又给了他一脚,正好踹在肚子上。这些人抱着画朝外走,不到一分钟便消失不见了踪影。特波奇捂着肚子从沙发上站起来,努力两次才能朝前走一步。

他回到书房,这里已经乱成狼藉,无数的书籍和字画散落一地,甚至还有他新买的呢子大衣,也被踩了好几脚。他颤巍巍走到保险箱旁边,可是表面上并没有被撬开的痕迹,难不成是用的锯子?

他扭动密码锁,嗒一声箱子开了,打开门后,那两幅画明明完好无损放在里面——下一秒他便被人打中了后脑勺,趴在地上像是一只软脚蟹。

“搬东西。”

拍卖会一开始是歌舞表演,沈桀借机跟隔壁坐着的金融大鳄在聊风险投资,他发现钱是最容易生钱的。大鳄滔滔不绝讲述如何根据股市的内部行情判断走向,隔壁又有人加入进来。

陈君诺端着一杯酒一直没喝,沈桀在她左边跟人聊天,沈筠在她右边跟人咬耳朵,这姐弟俩倒是一个性子。不知过了多久,台上的长腿‌‍舞‍‍‌‎‌女‎‍‌带着她们的粉红色披肩下场了,沈桀凑过来问道:“不舒服吗?”

“没,怎么了?”

“看你没吃多少东西,酒也没喝,这可是你最喜欢的白葡萄酒。”

熟悉的拍卖师带着他的小桌子上台了,一段冗长的客套之后终于进入了正题:“接下来是第一部分的拍卖品,我们请漂亮的舞小姐们将它们拿上台来!这是一系列珠宝,第一件珠红玛瑙手串,来自工商局局长夫人的捐赠,第二件……”

沈桀看到舞台侧幕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忽然眉头一皱:“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看中什么举牌就行。”

“用你说?咱家可是我管钱。”陈君诺在他后背上拍了两下。沈桀猫着腰离开座位走到侧边走廊,他看到一个人在拐角处藏着,好似就是在等他,可偏偏要在看见他的时候转身就走。

沈桀追了一圈,第二批展品已经上了舞台,他才回到会场坐回座位上。

陈君诺上下打量他一眼,问道:“怎么回事?”

沈桀摇摇头,看了一眼表,刚想说话忽然间整个会场一片黑暗。不知是谁的玻璃杯碎了,能听见小声尖叫和嘎吱嘎吱的玻璃声响。会场设置在室内,灯光线路是刚刚铺设的,还没检查过几次,竟然挑这个时候出事了。

拍卖师的话筒还开着,他凭借多年的经验安抚人群,还讲了几个小笑话。

大约一两分钟后,电力恢复,拍卖师终于松了口气,他可不想连着两年出乱子:“欢迎大家回到我们的拍卖会场,不知道刚才有多少人在黑暗中偷偷亲了暗恋对象呢?”恰到好处的荤笑话让会场一片笑声,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继续说道:“接下来是第二部分的赠品,首先是由陈氏酒业捐赠的风景画……”

陈君诺看向旁边的沈桀,后者站起身悄声对她说道:“我去趟洗手间。”

“去吧。”陈君诺收起腿给他让路。

那副风景画卖了两万多法币,而备受瞩目的耶稣受难图突破了十万法币,最后是一位欧洲绅士获得了这幅画。黄河日报的记者冲到最前线拍照,镁粉爆炸的声音都要盖住拍卖师的激情演说。

宴会结束后,沈桀和陈君诺走到停车证,从门童手中拿了车钥匙。陈君诺没喝酒,坐到驾驶座,刚刚开出去不到十米远,后座“腾”一声坐起一个人。

沈濯咧着嘴朝她笑笑,殷勤讨好这几个字写在脸上,随后被副驾驶的沈桀用手捂着眼睛推回去:“你还没跟我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在会场。”

“你俩还没跟我解释,为什么中途换人,”陈君诺将车拐入小巷,沈濯没坐稳被晃得脑袋磕到了车窗,哎呦一声喊疼,听二嫂继续说,“还有,你怎么把我车门撬开的?”

“这件事要从我看上了那幅耶稣受难图开始,”沈濯在故事中抹去了偷风景画这一环节,他知道,要真的全说出来,被打死打不死的先放一边,二哥可能就不再信任他了,“对了,刚才我哥已经揍过我了,二嫂专心开车别生气哈。”

沈桀舔了舔后槽牙:“还是太轻了。”

“别闹别闹,反正就是我偷了那副耶稣受难图,将假画放在了会场,然后真的卖给了黑市的中间商特波奇。后来康稔说了句,拍卖会要请鉴定师,且所有拍品交易之后都会鉴别真伪,所以我必须要把真的拿回来。”

陈君诺轻笑一声:“你专业水平倒是不低。”

“后来我想,如何才能从特波奇那个老狐狸手上拿到画呢,”沈濯前倾身子,还是忍不住炫耀他的小聪明,“我找来了胖子李剑,让他扮成周家的人去把属于泺城首富的那副画抢回来,这样可以把我这个盗画人摘出去,而特波奇也不敢惹周家。”

“他不会把画放在客厅让你随意拿走的。”沈桀说道。

沈濯点头赞同:“对,他放在保险柜里,密码一时半会我弄不到。所以我有一副当时画仿品之前练习的草图,完成度有百分之九十,特波奇近视,在黑夜里根本看不出和成品的区别。我让李剑假装从书房发现了这幅画,然后扬长而去。特波奇一定会去保险箱查看,在他将保险箱打开的一瞬间,藏在书房没走的人打晕了他,拿走画。”

沈桀问道:“你倒是对他很了解。”

“我喜欢一个准备万全的计划,”沈濯笑了笑,“然后就是如何把画还回去。抱歉啊时间太紧没来得及提前跟你们说,我就带着那副画的真品躲进你们车的后备箱,混进了会场。”

“但是被我发现了。”沈桀瞥他一眼。

沈濯小声嚷嚷一句:“那是我故意的好不好!不让你看见怎么把你引诱出来。”

陈君诺越听越好奇,车速也放慢了,为了把这个故事听完:“你为什么要让元烈出去?”

“我的计划是制造停电,然后在混乱中将真画和假画互换,但是我自己不可能同时完成这件事,就想到了二哥,毕竟是我信任的亲二哥啊,”沈濯说着凑到沈桀身边,又获得了一个白眼,“我计算过,他们电力恢复的时间是两分钟,要想在两分钟内换掉画,手速要快,对画作要了解,必须是我亲自来。我让二哥在外帮我拉掉电闸,然后我冲到台上换了画——真画藏在维修工的车里,之后假画也是这样运出去的。”

陈君诺将车停在公寓门口:“你也是胆子大。对了,假画怎么处理的?放到黑市也能卖一笔。”

“剪碎扔了,我现在金盆洗手不做这种事——”沈濯忽然意识到说漏嘴了,若他金盆洗手,为什么一开始还要找特波奇卖画?二哥、二嫂同时回头,他一个激灵,拉开车门道了声晚安,下车飞速跑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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