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濯,沈元熙,你愿意嫁给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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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答案
沈濯今天回家是一路小跑着进门的,看到还穿着围裙的齐修远冲过去就抱住他转了一圈。齐修远一身的油烟味没来得及收拾,便被这小孩抱了个满怀,一手拍拍他后背:“好了好了,洗手吃饭。”
“吴城被抓了,滥用职权,涉案金额几十万,这辈子翻不了身了。”
“吴城被抓、徐剑远走、宗覃被杀,计划圆满了?”齐修远低头亲亲他额头,“当初你想这样设局,我还担心最后不了了之。”
徒骇寨军火一案,一开始其实真的仅仅是想要一批假的木头枪。但是随后,沈濯知道了徐剑有个朋友叫宗覃,是情报贩子,人在宪兵团当差,而且他和他们团长吴城,都在冉莼的那张名单上。
冉莼本应该是个好姑娘。
如此,沈濯决定设一个大局,虽然牵扯多方势力,但是只要发现不对劲,他们就退一步,最后还是能达到最初的目的。
所以沈濯提出要下山拿设备,其实提前联系了阿强,让他准备好从黑市搜罗来的有警察局编号的枪支,并且让晋云浮借用职务之便,从仓库偷取几箱要被送到黑市和以后也会被送到黑市的枪。这些大多是几乎报废的,或者老款式,但是编号一定记录在案。
接着他们带着这些军火上山,修修补补,并完成了转移,让内鬼听到信息后,带着宪兵团劫走了警察局的这批军火。宪兵团的脾气他们也清楚,一定也会把这些东西投放到黑市,随便找个借口写在记录里。
之后他们匿名举报了有人在黑市贩卖官方的武器,将此事闹到了省里。张石川选择让宪兵团背锅,打死了也要说是他们劫了物资。一是因为他和吴城分属不同的党内派系,互相看不顺眼,二是他的老同学,驻军团长被吴城抢了粮食,两个人一起打压吴城,直接将他钉死。
沈濯承认每一步棋都很险,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但是好在一切都朝着他期待的方向发展,除了被徐剑抓住这一步。应该是个皆大欢喜的故事,但是沈濯心里一直有些疑虑。
比如徐剑,比如宗覃,抓的太轻易了。
“元熙,”齐修远的声音让他从思绪中回到现实,“你能为那些孩子抱不平,确实成长了许多。只不过,你想过没有,你能杀掉宗覃,但还是会有下一个宗覃,将手伸向无辜的小孩,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沈濯叹了口气,“也许我的能力只够杀一个宗覃……吴城都得费尽心思借力打力。”
“你可以改变这个时代,元熙。”
沈濯抬头,眼中是懵懂,是飞速闪过的无数思绪。他正在努力理解齐修远的意思,把脑海里那些碎片一样的思维重新组合,最后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一声:“兮城,英雄不会是我。”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拿着那张名单是为什么?”
“个人情节吧,也许。”
“这个时代不需要英雄,他需要的是无数想要推翻昏庸官府的力士。”
“兮城,”沈濯趴到他背上,“我永远做不到无私,做不到舍己,我只想安安稳稳过好日子。”齐修远没说什么,他知道,时间会告诉沈濯,安安稳稳不过是表象,混乱的年代不过去,任何安稳都只是遮羞布。
“哥,你今天找我来到底谈什么啊?是不是你们跟南盟会抢码头的事情?还是阿姐手下的记者写激进文章被抓了?”沈濯盘腿坐在沈桀公寓那张欧式沙发上,吭哧吭哧啃苹果,“我刚从土匪窝里面出来,也不让睡个好觉。”
沈桀一记眼刀飞过去:“你还说,自己去那种地方不告诉我!不过,那个齐修远还真是有点本事,让你迷成这样。”
“说正事!”沈濯把苹果核扔进竹筐里,“对了,你之前让我问张远志和张石川,伪满洲的伍沧第一次来住哪,我都问了。张石川一直没查出来,估计忘了这茬,张远志倒是跟我说,伍沧住在冬日旅馆——”
他话音未落便被突然靠近的沈桀揪住了领子,对方眼里是难以抑制的愤怒:“你再说一遍!”
“冬日旅馆啊……”沈濯有些害怕,他能感觉到沈桀浑身颤抖,还能听见咬牙的声音,“哥,你别吓我。”
沈桀沉默了片刻,忽然冷笑一声将他的领子撒开,坐到他旁边。他低着头,双手交叠在一起,骨骼被压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沈濯不敢说话,默默等他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问这个问题吗?”
“为什么?”
“我被人绑架的时候,他们的领头人问过我很多问题,例如我的家庭和工作。有一天,他们知道了我跟伍沧的交易,问我伍沧第一次来泺城的暂住地,我说的是冬日旅馆。可实际上,他住在陈道年的别院。”
“所以,”沈濯忽然明白过来,忍住一声惊呼,“张远志跟这件事有关系?他看起来不是这样的人啊,会不会是他正好是从幕后黑手那里套到的消息?”
“我还记得,有天来了两个更高级的领导,其中一个我只看到了背影,别人叫他张组长。他的背影,和张远志的确很像,”沈桀按压自己的拇指关节,直到皮肤泛白,“还有一个姓尚,高大魁梧,鼻子旁边有一道疤。”
沈濯咬住嘴唇没有说话,一切都解释通了,为什么尚廉见到他会很惊讶,为什么尚廉不信任他。如果张远志和尚廉是领导者,当时绑架沈桀的会不会就是藏在徒骇寨的游击队?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他最想知道的,也是最害怕知道的,是齐修远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为什么当时他提及“寒山”的时候,齐修远会欲言又止。
“我要去找他问个清楚。”沈桀站起身,却被沈濯一把拉住。
“哥,局势还不明朗,咱们已经忍了这么长时间,不如放长线钓大鱼,”沈濯怕这件事另有隐情,甚至背后还有另外的力量,“现在张远志在明,我们在暗,没必要打草惊蛇。”
“你想怎么办?”
“能给我十天时间吗?不,五天就够了,”沈濯将手放在兄长的肩膀上,“如果快的话,明天。还有啊,你今天叫我来到底是为什么啊?”
“你把次卧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都拿走,”沈桀将他的手撇开,他不习惯被自己的弟弟安慰,“你嫂子怀孕了。”
齐修远站在别墅门前,看着厨房亮起的灯光,还有烟囱里的阵阵炊烟,一时间不知该以如何姿态进门。最后是沈濯在厨房切着西红柿,刀功不好西红柿滚到地上,他弯腰去捡,一起身看到了门口的齐修远,挥挥手打招呼。
他是不敢面对这个正冲他笑的男孩。
今天下午,齐修远终于见到了张远志,逼问他为什么沈濯会知道他的代号,“寒山”。张远志顾左右而言他,齐修远步步紧逼,他从未在自己的同志面前有如此严肃甚至是凶狠的一面,这一招把张远志吓到了。
“是我做的,怎么样?”
“为什么?”齐修远不能理解,压着嗓子质问,“正是因为沈桀失踪,沈濯才会回来!”
张远志似是不理解他的咄咄逼问,一副并不觉得事态严重的态度,坐在沙发上回答:“傅川芎把他推进黄河,然后被沿岸的村民捡到,昏迷了有四个月,这四个月里我毫不知情。所以说,沈濯被我师妹叫回来顶替一事,跟我没关系。”
“四个月之后呢?”
“我的下线发现了他,我接手,给他请了医生,”张远志抚平西装上的褶皱,将两边的衣襟扯到同样的位置,像是讲故事异样继续道,“不过我不能放他回去。我了解沈桀,他是个商人,不会亲日,但也不会积极抗日。所以我需要把沈濯留在东昇帮内门弟子的位置上,未雨绸缪。”
“你,你这是逼迫一个无辜局外人替你压舵。”
张远志耸耸肩膀:“他当时已经帮助过我了,并且你也提过,沈濯,孺子可教也。为什么不能把他发展成我们的人,或者是外围组织成员,进步青年?他有这个潜质,也有爱国的心。”
“但不能依靠绑架监禁他的兄长!”
“也许,沈桀也可以成为日后我们掌控沈濯的一个筹码,可惜了。”张远志没说的是,掌握沈濯,就意味着掌握了齐修远。这两个人关系千丝万缕,张远志看得出来。
“你疯了!”齐修远很久没有发这么大的脾气,他知道张远志是一个把组织任务看得比生命重要的人,但没想到在他心里,任务比其他普通百姓的生命也重要,“上级为什么会同意你这么做!”
张远志没回答,嘴角抽搐了下。
齐修远明白过来:“你根本没有请示!你这属于违反纪律!你是一个十年的老革命了!”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知道,控制住沈桀到底有多重要!叛变的例子还不够多吗?早上说着投诚,晚上就换了旗帜,我需要一个能够被掌控人,这样东昇帮的弟子和武器才能被用来做最正确的事情,”张远志一字一顿说道,“等到日寇逼近泺城的时候,保护我们的故土,保护我们的兄弟姐妹。”
齐修远摇摇头:“你是在跟我争辩,宁愿牺牲沈桀一个人去保护整个泺城吗?”
“我是泺城长大的,这是我的家,”张远志忽然发现有点不对劲的地方,“不对……不对劲……你的意思是,沈桀还没死?”
“我不知道,这是你的事情。”
“对上了,”张远志一拍大腿,“尚廉跟我说在徒骇寨见到了‘沈桀’,但是同一时间他出席了康家的私人晚宴,他明明还在城内。”齐修远没有回答,他正在气头上,恨不得给这个人两拳。张远志整日严肃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焦躁的神色:“也就是说跟着你去的是沈濯,留在这儿的是真正的沈桀——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是不是四月?还是五月!”
齐修远没管他的问题,冷冷回道:“这件事情我会如实汇报。”
他确实这么做了,去据点发完电报之后就回了家,站在家门口不敢进去。他不敢面对沈濯,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故事。沈濯倒是一脸兴奋,替他接过公文包,倚靠在厨房门前神秘兮兮说道:“猜猜有什么好消息?”
2.喜讯
“什么?”齐修远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他感觉沈濯在演戏,面上带着轻松的神色,但是肌肉紧绷着。
“二嫂有小宝宝了!已经三个月了,这么算下来是,我哥结婚那天,嘿嘿。”
“恭喜你啊,当叔叔了,”齐修远揉了揉他的后脑勺,声音却没有多少起伏,果然看到了眼前人疑惑的神色,“元熙,我跟你说件事,你先答应我别生气。”沈濯笑着看向他,齐修远收回手,说道:“你哥哥那件事……是张远志做的。”
沈濯的眉毛跳了两下,眼里的光瞬间消失了。他的确是在等齐修远说出这句话,但是没想到对方承认得这么直截了当:“为什么?他凭什么!”
“为了让你留在东昇帮,你比沈桀更倾向于抗日,”齐修远心里也有郁结,张远志这件事怕是要造成很严重的后果,“元熙,你听我说,现在是关键时刻,日本已经要攻下上海、河北、天津,四面夹击泺城危在旦夕,现在我们不能内讧。”
沈濯轻笑一声:“那就这么翻篇了?他剥夺我哥自由整整半年!”
“我没说要放过他,这件事我们上级会处理,张远志肯定会受惩罚。只是现在别告诉沈桀,因为东昇帮千万不能乱,他们是官府批准的民兵力量,手里有几乎一个团的军火。”
“齐修远,”沈濯很久没有直接称呼他的名姓,“那是我亲哥哥啊。我从香港回来是为了找出真相,现在却为了护住一个专横的张远志,让我哥继续蒙在鼓里?”
“我没说护着他,”齐修远有些头疼,怎么现在成了他夹在中间,“元熙,你听我说,如果放在平时,东昇帮以家规把他杖毙我都不管,但是不是现在。外敌入侵,内忧未断。我保证,张远志肯定会被调回苏区审判。但是如果牵扯到组织或者游击队,就意味着东昇帮不会再信任我们,他们可能调转枪头,明白吗?”
沈濯摇摇头,他看得懂局势,齐修远分析的也有道理,但是他看不懂的是眼前这个人,这才让他心里难受:“我不明白,齐修远,为什么我第一次提到‘寒山’的时候,你会拒绝告诉我这些。”
“我必须要确定。”
“因为在你心里,首先要护住你同志的身份,再是告诉我真相。”
“元熙,”齐修远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这是他们组织的纪律,宣誓的时候说过,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也是今天才问出来,尚未收到上级回复,但还是选择跟你坦诚布公,没有任何隐瞒,你相信我。”
沈濯眼圈已经红了,他可以接受齐修远突然消失,去为任务犯险,可以接受他隐瞒自己至关重要的信息。但是张远志就是寒山,这种对齐修远来说不痛不痒的小事,对沈濯来说天大的要事,齐修远也闭口不提。
他不明白齐修远看重的那什么组织规章制度,为什么会比二哥活生生一条人命更重要。张远志就是绑架者,他还留在东昇帮,潜伏在二哥身边,无声无息,却暗藏着最狠毒的獠牙。
“这件事情我必须全盘告诉我二哥,没得商量,”沈濯沉默半晌终于开口,“我很天真地以为什么都可以为你分担,但是没想到你连我看得最重的事情都不肯告诉我。”
齐修远心里想着,你把他看得最重,那国家呢,民生呢?至少在他的心里,张远志错得离谱,但是此刻必须要顾全大局。他本就心里烦躁,觉得沈濯现在使小性子,孩子气,根本不考虑后果。
沉默中,沈濯拿了钥匙,其余的什么也没带,走出门去。锅里的罗宋汤已经开始蔓延香味,阿婉闻着香味从楼上跳下来蹲在门前摇晃尾巴,沈濯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想去找沈桀,但是现在二嫂已经回家了,如果她也听到这个消息,心情肯定激动,对孩子没好处。他想了想,去了八里湖的茶楼,让老郑叫沈桀过来。老郑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叹了口气,原句告诉了沈桀。
这是沈濯戒酒半年多第一次喝醉,他心里憋屈,趴在桌上,也不哭,只是闭着眼睛。沈桀知道了前因后果,出去打了几个电话,派人盯紧了张远志,回到包间的时候,他弟弟已经把自己团成一个小球,旁边的酒瓶空了一半。
“你胃不好,还这么喝,”沈桀将剩下的半瓶威士忌拿到一边,“要难受也是我更生气。他妈的,看不出来那家伙还有狼子野心。还有那什么破组织,跟官府里的败类没什么两样。”
“也不是,”沈濯小声辩解,迷迷糊糊中他还是要给齐修远说几句好话,“他是个例,不能算。”
“那个齐修远给你喝了什么迷魂汤,逼你去给他卖命!”
“不是,我自己想的,哥,兮城和他不一样。”
大概快到半夜十二点,沈桀必须要回家照顾妻子,只能拖着已经醉成一滩烂泥的沈濯上车,把他送回经七路的别墅。沈濯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清醒了不少,心里想着,齐修远看到他喝酒又该生气了,可是生气也好,吵一架,发泄出来。
不过齐修远没给他这个机会,家里只有一锅已经凉了的罗宋汤,没有人,也没有猫。主卧的衣柜空了一半,齐修远放在书房的藏书也不见踪迹,仿佛没有任何他曾居于此的痕迹。
也许是酒意使然,沈濯坐在楼梯口,抱着硬邦邦的栏杆,泪如雨下。
谁都没做错,只不过是他和齐修远之间永远隔着一条沟。齐修远心中有大爱,那份对于光明未来的向往,把沈濯排挤到他心脏的最边缘。
沈濯睡到十点多才起,而且是被沈桀的电话叫醒的。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用肩膀夹着电话,慢吞吞地问道:“什么事?”
“你还记得前几天南盟会抢码头的事情吗?”
“记得,好像是黄河河床沉沙导致政府新旧地图不一样,所以有一块地咱们两家都在抢,”沈濯揉了揉眼睛,这几日都睡得不好,腰酸背痛,“张石川不是通过气了,他给咱们撑腰呢。”
“你今天下午三点,来一趟东昇帮的老宅。”
“哥哥,你要玩死我啊。”
沈桀那边咣当一声挂了电话,沈濯无奈,走下楼到厨房热了昨晚的包子,拿着份昨晚收到的杂志等着蒸锅上气。是时尚杂志,堆在邮箱里,里面百分之八十是各种广告和优惠券,所以才会免费送。
杂志翻了两页,沈濯发觉手感不对劲,本以为里面带着优惠券的飞页,但是拿出来却是叠了两折的报纸,名叫《新时代》,头版头条用斗大的字写着“警察局违背联合抗日协议,抓捕进步学生”。
沈濯微微有些吃惊,这种文字绝对不可能出现在正经报纸上的,这可能是一份宣传材料。全篇看下来还真是,也不知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他就不怕自己直接举报到警察局。
这本杂志,沈濯昨天也在街口的垃圾桶里见了几本,应该是整条别墅区都被投递了,胆子未免太大。不过也能理解,当年推翻帝制、推翻军阀的时候,也有很多进步学生、学者发表如此刊物,聚集民心。
沈濯早饭午饭一起吃了,然后在顶楼的工作间憋了四个小时。齐修远搬走第二天他就没怎么出门,一直在画油画,因为克里斯神父跟他提了句,教堂的十二门徒像要翻新。
他画完雅各布、彼得和约翰,西蒙彼得还差最后一层高光,擦了好几次,总是画不出神韵。时间已经两点半多,沈濯无奈随便点了两下,放下画笔,草草擦了脸上、手上的颜料,开车出门。
东昇帮明字辈的内门弟子原本有八人,但是今天坐在这的却不剩几个。马蔺死了,郭南星接了天津的工作跑了,陈君磊在医院实习没空过来。陈君诺坐在正屋最中间的那把太师椅上,望着下面或沉默或喝茶或吃绿豆糕的众人。
“这件事情你们有什么解决办法?”她问道。
姚青黛把玩着某位大老板刚送她的手串,丝毫不在意这件事:“不过是个码头,咱们又不差一亩三分地。让他们出点钱,不就得了?”
“秋收之后粮食走货量会倍增,我们也已经签好了码头工人,不可能退让,”沈桀摇摇头,“南盟会是一群精明的南方人——”
方海桐闻言轻蔑地笑了一声,沈桀便不再说话等她继续。她现在没了文冠木做靠山,且这夫妻两人不信任她,每天就做做收账的闲散工作,这种会从不认真听。不过沈桀让她出主意,她就出:“南方人的功夫在骨,在内功,所以打群架不占优势,不如跟他们干了。”
“这倒也行,”姚青黛附和,“反正咱有警察局撑腰。”
沈桀看了一眼手表,目光瞥向还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张远志,而对方明显在躲避他的眼神。他们都知道彼此是什么心思,但是都不说,憋着看谁先气急败坏。指针转动,沈桀将手表收入袖中,说道:“东昇帮外门弟子虽多,但是毕竟只是打手,我今日举荐一人,代拉师弟,入内门。”
张远志忽然绷紧了身子,他看到有人缓慢推开了正屋的木门。
3.弟子
沈濯穿了一身黑色的立领学生服,头发留长了搭在眼前,像是一个不经世事的读书人。他听到了议论声,看到了骚动,却带着笑容规规矩矩站在门口,等着他二哥继续。
“我弟弟,沈濯,”沈桀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刚刚从欧洲回来。”
张远志握着椅子扶手的骨节泛白,声音听着也有些怪:“他可是个清白的人,入帮派,不合规矩吧。”
“哎呦你忘了,人家那可是仿造制假的高手,”姚青黛朝沈濯招招手,“来坐姐姐身边,帮我看看这个手串是不是真的。”沈濯不动声色望向沈桀,后者给他让出一条路,他也没推辞,坐到了姚青黛身边的空位上。
姚青黛将手串取下来放他手上,顺便摸了一把他的左手,看着好似是风月人的轻佻,其实她注意到了这个年轻人分明是右撇子,但是左手的老茧更重。沈濯适当地将手抽回来,简单看看手串:“是翠玉的,只不过成色并不是太好。”
“师姐别闹他,没结果的,”沈桀已经坐了回去,“既然没人继续反对,这件事情就我们家自己办了。说回码头的事情,元熙,你去探探警察局那边的口风,看看南盟会背后的人是谁。”
沈濯答应下来,余光看到张远志更加紧张。沈桀迟迟没有动手,怕是怀疑张远志背后还有人,欲擒故纵会让人不安到发疯。
沈濯散会之后去了一趟教堂,现在他活动没有拘束,仿佛重新获得了自由。他把已经画好的三幅画拿给了克里斯神父。他一进去那些孤儿们便围上来,嚷嚷着让他玩砸沙包。
教堂前院站着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模样忠厚老实,戴着眼镜,身材微微发福。沈濯认出了他,是他还在教堂擦椅子的时候,住在这里的一个孤儿。后来沈濯还捡到了一张报纸,写着他考入了泺城医学院,现在应该是刚刚工作的医生。
是他先看到了沈濯,笑着打招呼:“我就觉得你是回来了。”
“还记得我呢?”沈濯将画交给两个年纪大点的孩子,让他们拿给神父,随后走上前,“二胖,现在混得不错嘛。”
“别叫外号,神父给我起的名字是邓泉瑞,”他摸了摸肚子,“现在医院太忙,每天饮食不规律,一有空赶紧往嘴里塞东西,这叫过劳肥。唉,你是不是打算去给齐教授做助教?”
沈濯愣了一下,问道:“齐修远?”
“对啊,他是我高级病理学教授。你之前不是还通过他找我送了一封信吗,让我放在检验科。”
沈濯记起来了,当时为了离间郭南星和文冠木,他伪造了一份郭南星的问诊记录,送到医院齐修远学生手上,以便文冠木的人能够误以为郭南星有传染病,从而远离他。原来是他啊。“嗐,我也没想好呢,”沈濯搪塞过去,“怎么样啊这几年,结婚买房了吗?”
“早着呢,”邓泉瑞没什么心机,也没发现沈濯的不自在,“先有稳定的事业再说吧,最近科里抽调人手去野战军,听说只要参战就能立功,我还想着能不能走个捷径。”
他俩聊了一会儿,门口来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穿了一身干净无瑕的西装,用不太标准的中文问道:“请问克里斯·邓肯神父在吗?我是美国大使馆的官员,我们想问一问他对于撤侨的意向。”
邓泉瑞小声叹了口气:“战争还是要来了,你瞧,人家美国佬都开始跑路了。”
沈濯摇摇头:“可就是苦了这些孩子。”
他也没有耽搁太久,至少有邓泉瑞在,耳目昏花的老神父能够听清楚理顺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沈濯晚上要回一趟家,毕竟二嫂怀孕这是件喜事,又赶上中秋,沈牧威让孩子们都回来聚一聚——也许他也知道,现在是偷来的安逸时光。
“不如提前给孩子取个名字,”吃完饭,一家人坐在中堂间乘凉,沈牧威拄着拐杖提议,“佳节喜气。”
沈桀点头:“父亲定吧,我和君诺都读书少。”
“咱们沈家自定居泺城以来便写了家谱,‘宗源历山,兴始文科。誉承隆恩,繁盛九河。子嗣勤牧,元景祖泽。识故纳新,万载长澈。’该是景字辈,有些好听的,例如文武、平安、兴盛、清明一类,都被你们那些表兄弟用了。”
沈濯摸着下巴想了想:“文韬武略,不如用个韬字。”
“犯忌讳。”沈筠赶忙提点他一声。他们家已逝的大哥,本应叫沈铭,字元焘。
“抱歉抱歉,”沈濯赶忙低头认错,适时调节气氛,“咱家第一个孩子,不如就叫沈一,第二个叫沈二。”
沈桀挥挥拳头:“我打你啊!”
沈灵噗嗤一声笑出来了,差点从板凳上翻下去。沈濯把小姑娘抱过来放腿上捏捏她红扑扑的脸颊。现在想想,他家这辈五个孩子,分的是金木水火土,字也都是水字底的,大约也是找人算过。
沈牧威挥挥手:“你那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一……不如叫景初,也是第一个的意思。老二叫景随,一生繁景相随,无忧无虑。要是有老三,叫景汇,百川汇海,也有团圆之意。这些名字男孩女孩都能用,也大气。”
“还是爹文化高。”陈君诺笑着,她也喜欢这些寓意,不求长大后有多少功绩,能幸福便好。
“那得生多少啊。”沈濯嘟囔一声,他倒是觉得这些名字太小家子气,一点都不宏伟。他肯定,二哥也是这么想的。
等到夜深人静,沈濯来到沈筠门前敲了敲门,阿姐让他进来。“阿姐,你听没听说过《新时代》这份报纸?”
“你从哪知道的?”
“邮箱里发现的,弄得还挺隐蔽,放在一本时尚杂志里面。”
沈筠微微皱眉,放下手里的审批单子:“已经兴起两个来月了,我们业内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倒是有不少人称赞他们,敢说真话。说起来,那么多份报纸肯定要花不少钱,纸张、油墨、印刷机器和钢板,都挺费钱的。”
沈濯瞥了一眼她手头的报销单子,问道:“怎么油墨那么贵了?”
“打仗呢,泺城本地没有矿,只能从外地进口原料,不然墨一抹就掉。尤其是朱砂和石青,不知怎么突然贵到天价。什么都缺,还有些工厂内迁,纸张过几个月也要涨上去了。”
“阿姐,你需要投资吗?”
“怎么,你有钱啊,”沈筠笑了,揉了揉他的后脑勺,“那阿姐也不能要你的钱,你得留着娶媳妇。”
沈濯跟姐姐道了晚安之后立刻冲回房间,把刚才看到的几行数字全部写在纸上。他虽然不懂金融算术,但是好歹演了沈桀大半年,直觉告诉他阿姐手里的单子有问题——亦或是他对于油墨、印刷算是半个行家,他隐约觉得《新时代》和《黄河日报》有联系。
沈濯最后找远在天津的老癫帮他看看这些单子,连带邮寄过去一些工厂的基本信息。他不能找沈桀或者沈桀的关系们,现在他二哥一碰红色的东西就炸,但是沈濯自己在泺城没有多少独立的人脉,最后只能找外地人。
两天后老癫回了一封电报,就几个字:“绝对超标,你晚上瞜一眼去。”
沈濯捏着电报纸感叹,老癫血脉里的东北力量觉醒了。
他其实昨天又收到了一封《新时代》报刊,而且是在警察局挨家挨户搜查的时候,在自己的邮箱里摸到的。领头的知道他是局长亲戚没有刁难,但是沈濯看到隔壁斯斯文文的邻居被他们用警棍顶着质问这份报纸哪来的。
那份报纸上写泺城警方起草发布《暂缓执行统一抗战合作声明》,甚至还把草稿的照片印了上去,下了血本。这份材料还被夹在一堆废纸里寄给了《黄河日报》,沈筠以《是真是假》为标题登在了今天的日报上,早上沈濯出门的时候看到阿姐匆匆离开,也许是被请去喝茶了。沈濯听到这里不免有些起疑,不过没说什么,沈筠什么都不知道才会安全。
也是今天下午晚些时候,警察局发布了告示说这份声明是子虚乌有,但是随即《泺报》内版第一页报道了几起“警察追捕案”,还没到晚上就大街小巷议论了起来,沸沸扬扬。
群众骂完领导骂,张石川心里憋着火想抓人,但是抓谁呢,《泺报》背后有老皖系,之前因为他搞掉了吴城对他愤愤不平;《黄河日报》说得尽是模棱两可,没有真的激进词语;《新时代》,想抓却抓不到。
张石川心里想,材料被秘密投放到了《黄河日报》的报社,不如倒推。他挥挥手叫来小警察高广臻:“把报社看门的给我请来,我看看他眼神好不好。”
沈濯半夜来到黄河日报社在城郊的印刷厂,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夏风和蝉鸣。看门大爷不知道去哪了,他拿出房门钥匙,叼着手电筒一点一点将门锁打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将铁锁放在地上,然后蹑手蹑脚走进去。
厂房的两条生产线都停了,《黄河日报》是每天上午校对,下午到傍晚印刷,凌晨来人取货,送到车站或者室内的报亭。
但是最后一排的两台老式手动印刷机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沈濯看见了点点灯光,也许是有人支起了蜡烛。他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探出头去看,是一个比他还要矮小瘦弱的背影。
4.租赁
沈濯认不清那人是谁,隐约看出来是个短发的女孩。他心里想着,再不济也不能输给一个小姑娘吧。他一个健步冲过去,先用手电晃了姑娘的眼睛,趁她不注意再将手电抵在她后背:“不许动!”
蜡烛被吹灭了,黑暗中一阵慌乱。姑娘被他吓住了,以为被枪顶着,立刻举起双手,沾了油墨的刷子掉在地上,机器上刚刚印好的报纸飘落在地。沈濯看了一眼,是一篇标题为《撒谎的刽子手》的文章:“你在印《新时代》?”
“不是不是!”姑娘听出了他的声音,“沈先生?我是报社的助理卜月婵啊,这是明天主编演讲的文稿,我打印下来,到时候给参会的企业家发一份。”
沈濯右手没动,蹲下身捡起那篇文章,借着月光隐约看出来,说的是黄柴之拐卖儿童的案子,想要大家捐款救助贫困儿童。
猜错了?沈濯一直以为《新时代》之所以出现在阿姐的报社,是因为他们偷偷使用工厂印刷,漏拿了一份,夹杂着被带过来的。
卜月婵手举累了,小姑娘也是害怕,说话都带了哭腔:“沈先生,我说的是真的。”
“稿子什么时候写的,这么着急用?”
“是我忘记了,晚上九点多才想起来。”
“钢板给我。”沈濯伸出左手,卜月婵将钢板取下来放到他手上,沈濯摸了两下,直接给扔到一旁的木箱子上。卜月婵被响声吓了一跳,她不敢回头,哆哆嗦嗦。沈濯笑着说道:“小妹妹演得挺好,差点被你骗了,把真的给我。”
卜月婵颤巍巍问道:“什么……真的?”
“钢是有延展性的,新的和旧的刻下去的棱角会不同。”沈濯说起自己专业的时候总忍不住有那么一点小得意,以至于让他忽略了一直躲在右侧木箱后面的男人。下一秒他被人抱着腰撞了出去,手电落在地上瞬间被那人捡起来。
“不是枪,”张远志将手电扔给卜月婵,“你继续印。”
沈濯半坐在地上,捂着腰皱眉,刚才撞到骨头上生疼生疼:“嘶……我就知道是你,这种东西也就你们印。你们去哪不好,为什么要把我姐姐牵扯进来?我和我哥还不够吗?”
“今天是第二次罢了,之前的作坊被人破坏。”
“罢了?你大爷的还敢跟我撒谎?”沈濯看着他心里一阵的火气,直接站起来,一拳朝他脸上打过去。张远志也是没料到他这个不懂拳脚、平日里看起来又怂又弱的人,竟然敢动手。“油墨费贵出一截怎么回事?之前你们偷油是不是!”
他没提防自然没躲过去,后退两步:“我是为了长远的胜利。”
“我就是为了打你,”沈濯揉了揉拳头,没有跟上去,他还是不敢真的跟人干架,但是表面上的强势还得装一装,毕竟他真的在气头上,“我告诉你,马上给我滚蛋,以后不许你再进来!还有你!”
卜月婵吓了一跳,张远志僵持片刻,说道:“都收起来吧,我们另找地方。”
“沈先生,”张远志走到他身边,“你没必要对我抱有这么大的敌意,我明天就要回到苏区接受调查。”沈濯没搭理他,张远志继续说道:“你跟齐修远吵架了?”
“不关你的事。”
“这是我唯一想对你道歉的地方,他其实一直不知情的,我不想看到你们之间的关系僵化。”
“你心里清楚,我跟你们合作都是为了兮城,所以才会说出这番话。说到底还是不想丢掉一个苦力,”沈濯看卜月婵收拾好了东西,从张远志手里夺回自己的手电筒,“你们走在前面。”
张远志摇了摇头:“你最近变了,少了人情味。”
“人经历事情总是要成长的。”
路上有人挑着夜宵担子走过,沈濯忽然想起齐修远刚刚来到泺城的时候,他俩一起去老曹那里吃馄饨。后来好久不见老曹,也不知去哪了。正想着,沈濯忽然听到卜月婵倒吸凉气的声音。
女生还是敏感一些,沈濯也看到了夜色中缓缓走来的巡街警察,一条路根本避不开。尤其是这两个不务正业的警察,见到路人就要搜查一番,非得从人家身上摸点油水才行。
张远志让卜月婵放松一些,但是越说她越紧张,肯定要露馅。眼看着俩警察走近,沈濯忽然掉头跑到卖夜宵的跟前买了一碗酒,喝了一口剩下的几乎全都倒在了衣服上。
他接着跑回来,将行李箱交给张远志,然后对卜月婵说道:“你别害怕, 一会儿就叫,大声叫。记住,你们两个是夫妻,不认识我,知道吗?”卜月婵赶忙点点头,沈濯余光看到警察越过了遮挡的柳树,立刻抱着卜月婵扑在地上,一只手搂住她的腰以防她真的撞到。
卜月婵被吓得哇哇大叫,张远志也配合他,抓住沈濯后背的衣服拽他,嘴里喊着:“耍流氓了!”
唉,沈濯心里想,没想到自己还有今天。他看警察跑过来,做出副喝醉的样子,双手撕扯她裙子的外侧,小心没有真正碰到她。夜色深,警察真的以为有人趁醉强抢民女,立刻冲上来拉开他们。
张远志护住卜月婵,怒骂道:“光天化日欺负我媳妇!必须抓起来!你们把他抓起来!我要让他赔钱!”
“你知道我是谁吗!”沈濯坐在地上,满身酒味衣冠不整,衬衫扣子还少了一颗,“老子姓沈!我哥哥是警察局长张石川!听说过没有!你还敢惹我!”
警察也是听说过他,立刻将他搀扶起来,一个问他有没有事,另一个则用警棍指了指张远志:“人家不过是喝醉了摔了一跤,什么欺负你媳妇,你哪只眼睛看见了?还不赶紧滚?”
张远志骂了一句,也不知是演戏还是发自肺腑,然后带着行李箱匆匆走了。
“沈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沈濯皱皱眉,为给他们拖延时间,酝酿好半天才装模作样哭出来:“我媳妇不要我了!说好了马上要结婚的,他不要我了……”
这几天沈濯一直想着怎么跟齐修远说清楚,但是真的要去找他的时候心里又别扭,拖延拖延到有其他事情找上来,就这么继续耽搁。今天上午他去东昇帮开会,刚回家还没吃饭就接了阿姐的电话,让他来报社拿东西,帮忙给各家长辈送重阳贺礼。
报社门口堆着二十多个箱子,里面满满都是礼盒,沈筠千叮咛万嘱咐,他手上拿的是最贵重的,一定要亲自送给那些相熟的叔伯。沈濯撇撇嘴,刚往外走看到了提着手包急匆匆出门的卜月婵,后者看到他的时候眼睛一亮。
“沈先生……”卜月婵难掩紧张神色,“能不能请您帮个忙?”
沈濯看了眼四周忙碌的人群,带她来到自己车上,关好了车门才问道:“你们的报纸出事了?”
“我刚收到消息,从新据点出来的送货车辆被跟踪了,他们正在兜圈子,但是,”卜月婵说着就要哭出来,“张同志走了之后我就是负责人,但是我没有多少经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沈濯一个头两个大,他是真的不想掺和,尤其是现在:“你先别哭。”
“你能不能帮帮我?”卜月婵用手帕擦去眼角的泪痕,妆都快哭花了,“我知道你和齐教授关系很好,我们并线,齐教授是我的新上级。”
“真的?”沈濯闻言转头看向她,但是随即说道,“这种话不应该说给我听,你怎么知道我是好人坏人呢?”
“我相信你的。”
“最后一次,”沈濯舔了舔嘴唇,他唯一担心的就是牵扯到齐修远,谁知道最后还是纠缠不开,就好像上天故意把他们俩的生命线揉成一团,红线白线弯弯绕绕,“你有办法联系到司机吗?”
“可以,我们有联络员一直跟着。”
“行,我说你记,能不能帮上忙看运气了。”
张石川对这次的任务十拿九稳,他只需要跟踪这辆卡车,就能找到《新时代》报刊的老巢。不过对方也不是吃闲饭的,一路兜圈子,现在就是比谁的汽车先没油。穿过十字路口的时候被挡了片刻,随即卡车转向朝北走,张石川拍拍司机让他跟上去。
卡车一路向北,甚至出了城。张石川提前派人骑摩托过去给关卡卫兵通讯,故意放走他们,随后让卫兵把车上人的模样都记下来,以备发通缉令。
但是出了城就乱套了。
那辆车扎进了黄河码头,张石川一拍大腿开始骂娘。怎么偏偏挑这个地方,他们是不是知道今天南盟会准备截停东昇帮的一艘船。卡车进了大铁门之后,瞬间被一拥而上的南盟会弟子围住了,根本看不清踪迹。张石川也没办法开车进去,踹开车门跳下来,让所有警察带着枪进场。
也不知道是警察还是哪家帮会的人朝天开了一枪,乱哄哄的场面终于安静下来。
货船停靠在码头,东昇帮的水手和弟子围着船,手里都举着棍子、斧头,也许有人腰上还揣着枪。南盟会的人站在他们对面,也是各个带着家伙式,乱哄哄近百人,想要以多欺少。
警察费尽力气才将两帮人分开,只听南盟会的三堂主李泊天说道:“嘿,你们来的正好,看这群不要脸的抢我们的地方!”
“胡说八道,”东昇帮这边来的人是方海桐,“地方是我们的,从古至今。”
李泊天啐了一声,说道:“你丫才胡说八道,小丫头片子还敢来这儿吆喝?赶紧回家奶孩子去吧!爷爷这里有官府发的文件,这地方是我们的!”他说着,身后的人拿出了一张纸晃了晃,南盟会的人一片嘲讽声音,吵得张石川都有些耳朵痒。
他招招手,对跟来的晋云浮说道:“封锁出口,你带三个人去找那辆车,这我处理。”
5.追逐
方海桐冷笑一声,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抖开来:“我这也有。”
这次轮到东昇帮开始叫嚣了,毕竟大都是街头的混混,两边一激都开始蠢蠢欲动,边上靠的近的已经打起来了。张石川见情况控制不住立刻拔出枪来朝天开了一枪:“你们都别动!聚众斗殴都给你们关起来!”
“我明白了!”李泊天一指张石川,“你们这些狗官,发同样的文件就是为了让我们自相残杀,然后你们把码头占了是不是!”他刚刚说完,胳膊一疼然后一阵血腥味,周围瞬间爆炸一样的叫喊声。
他被张石川打了一枪,正中骨头,毫不留情。
“老子不发威,你们眼里就没我了是不是?”张石川呸了一声,“土地局怎么划的老子不管,打群架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今天我是来这抓人的,你们挡了我的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李泊天哎呦哎呦地叫着,南盟会是一群南方人或者祖籍南方的人,骨子里还是少了一份豪壮,李泊天倒下他们也闭嘴不出声。东昇帮这边倒是底气足,方海桐眼中带着杀气。
僵持了几分钟,李泊天带着人走了,或者说他被人抬着走了。
东昇帮的弟子也没有纠缠,默默回到船上卸货。张石川早就出弓的箭的一般奔向卡车消失的方向,耽误十分钟不知道要耽误多少事。
两个警员蹲在卡车旁边,其中一个见他来了立刻起身报告:“局长!我们找到的时候人已经跑了,不过货物都在车上。”
他说着,卡车的围布被人掀起来,晋云浮探出脑袋,说道:“查看过了,不是《新时代》,也根本不是报纸,全部都是过年的年画。”他说着抖了抖其中一张胖娃娃,张石川不置可否,抓住横梁跳上去亲自查看,上车的瞬间忽然看到远处一闪而过一个身影,混迹在干活的水手、劳工之中,异常扎眼。
“云浮你接手,”张石川跳了下去,“所有东西全都运回去!现在就发通缉令,罪名写上走私。”
晋云浮稍稍松了一口气,在这些年画之下,是真正的《新时代》。
距离满盘皆输就差那么一点。
张石川上军校的时候,侦查追击一直是第一名,他几乎没怎么费力气就在码头仓库的小巷子里堵住了沈濯。后者则是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跟他打招呼,仿佛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别跟我废话,”张石川脸色阴沉恐怖,“我知道是你做的。”
沈濯其实紧张到腿肚子打颤。他本来没想亲自过来看看的,但是担心真的有变数牵扯到兮城,至少他在这里也许能及时补救,所以还是偷偷来了,藏在人群里。
一开始是挺好的,他今早开会知道下午南盟会肯定来堵人,所以让卜月婵联系司机,下午船舶进港的时候准时开到码头,然后趁乱逃跑。不过他也是没想到,整个码头就他自己穿了一身西装,剩下的都是小褂、短打,太扎眼,还是被张石川逮住了。
“大哥,有话好好说,我又怎么了?”
“什么我都能不管你,但是这件事情不行,”张石川步步逼近,“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谁们啊?”
“你还不承认?前几天有人说看到你烂醉袭击妇女我就起了疑心,太像是一个骗子的行径,今天更甚。瞒天过海、偷梁换柱,这些都是你用过的手法,你瞒不住我的。”
沈濯没说话,抿了抿嘴唇,他知道自己逃不掉,大脑飞速转动。
“借着帮派混乱帮人逃跑,像是之前教堂的那次斗殴事件,也是制造混乱分散警力。我记得那次你也参与了,”张石川伸手摸向腰间的枪,俨然已经把他当作敌人,“这次偷换货物,和黄柴之绑架儿童时候的手法那么像,她也说你是其中之一。”
“她那是要害我!”沈濯立刻举起双手。
“你身上的巧合太多,这就不是巧合,”张石川还是将枪口对准了他,“我真不希望你是。”
沈濯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我真不是!我就是来看看自己家码头有没有出事!你别乱给我扣帽子啊!我一个骗子他们肯要我啊?就写那什么《新时代》报纸的,上次还批判假货市场呢,我去了不得吃牢饭啊!”
“也许只是你的伪装,也许,你根本没去国外,而是去了延安。”
“你能不能动动脑子!”沈濯已经后退到背靠着墙,这附近也没有其他人,静悄悄的能听见自己加速的心跳声。张石川已经因真真假假的信息陷入一个逻辑怪圈里了,沈濯必须把他拽出来:“你想想,如果我是那边的人,连带着你被开除,有什么好处!”
张石川微微摇头:“只有嫡亲兄弟投敌,才会接受调查。”
“你就是我亲哥哥!”沈濯几乎是从嗓子里吼出这一声,接着被枪抵住了下巴,颤颤巍巍说道,“你就是沈铭。”
张石川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说道:“满口胡言。”
“你害怕了,”沈濯观察他的表情,忽然明白过来,“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早就知道自己是被过继给张家的。”张石川没说话,但是眼中的神色并非是愤怒,而是极力隐藏,这让沈濯更有信心:“三十年前,我娘张绮生下一对龙凤胎,同时她张家的大哥向她要一个男孩,因为他老婆孩子掉了不能生育。”
“信不信我现在打死你。”
“不信,如果你敢,我早就死了,”沈濯摇摇头,“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看过你们的全家福,你和你父母的遗传特征对不上。我之所以懂遗传基因,是因为我真的读过四年医学院,我没撒谎,我不是那边的人,我发誓。”
张石川更用力顶他的下巴,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用什么发誓?”
“用我的命!你手里还有我的把柄,我能跑到哪去?我跑了我家人能跑吗?我父母妹妹呢?”沈濯疼得咬咬牙,那铁管正正顶在他下巴颏上,“我不会说出去的,我猜你也是最近才知道,我会尊重你的决定……”
张石川这才松开他,眼中的戾气难掩:“我娘死后,除了我祖父和父亲,所有人都以为那个过继的孩子死在半路,而我是后来怀上的。你对谁都不许说,明白吗!”
“明白,你是张家长子长孙,必须流着张家的血,”沈濯揉了揉下巴,嘟囔着,“女孩的不算。”
“你最好有自知之明,”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张石川看他这副模样心里有些刺挠,伸手抬了抬他下巴,看看有没有戳破,“连皮都没蹭破,你呲牙咧嘴干什么?娘们唧唧那样!”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我爹那么不喜欢阿姐了。”
“嗯?”张石川将枪收回去,根本没抬头看他。
“如果头胎不是两个孩子,如果张家要的不是男孩,沈铭就不会被送走,也不会‘死在半路’。不过我还是不理解,为什么他们会忍心将自己的孩子送给别人。”
“你真的以为沈家那些地皮是你娘的嫁妆买的?她哪来那么多嫁妆?”张石川将他拽过来,胳膊直接锁住他的脖子,“以后你老老实实的,今天这种情形,如果我再看到你一次,直接毙了你。”
沈濯不信,他知道张石川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但他还是做出一副恐慌的神色赶忙点头,嘴上说着没有下次。
晚上回家,陈君磊给他打电话让他送饭,嚷嚷着说什么姐姐、姐夫都忙,他自己在图书馆学到天黑。的确,发生这种事情沈桀得忙死。沈濯从锅里拿出昨天买的煎饼,又用铁盒子盛了一大盒凉拌西红柿——他的厨艺最多到此了。
陈君磊看到这份饭的时候是满脸疑惑的:“老大,我的意思是,你看你好不容易给我送一次,从路边买点烧鹅、醉仙鸭之类的,不是这玩意。我要是吃这个自己去食堂了好不好?”
“你不是喜欢吃煎饼吗?”
“那得有肉吧,实在不行有个鸡蛋啊!”
“爱吃不吃。”沈濯硬气一回,直接转身下楼。
刚刚走出图书馆两三步,忽然有一团橘色的毛球奔过来。沈濯蹲下身接住她:“阿婉又胖了。”橘猫亲切地蹭他的大腿,直接躺在地上露出肚皮。“最近过得好不好啊,有没有鱼干吃?”
橘猫似是听懂了,竟然发出一阵委屈的叫声,翻个身挪到离他更近的地方,继续晒肚皮。
沈濯笑着给揉那一坨软肉,丝毫没发现阿婉的主人已经走了过来。他感到斜阳被遮住,这才抬头,看到齐修远的时候脸上还挂着傻兮兮的笑容。齐修远胳膊下面夹着一叠作业,手里拎着公文包,什么话也没说。
阿婉翻了个身爬起来,去蹭齐修远的脚踝。沈濯也站起身,抿了抿嘴唇,心里百味杂陈,最后说道:“她又胖了。”
“嗯,”齐修远点点头,也是没有直视他的眼睛,“最近喂的不好。”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尴尬,沈濯不知道怎么开口,犹犹豫豫:“兮城……是我不该跟你发脾气。你跟我回家好不好,我喂阿婉,她肯定能瘦下来,健健康康的,多生几窝小奶猫。”
“我其实一直想问你,”齐修远打断他,“你一开始为什么会喜欢上我?”
“一开始,是因为你长得好看,”沈濯也没跟他撒谎,“十七岁之后我看待感情并不严肃,玩的心态更重,因为我不相信会有长久的,没有目的和利益的爱情。不过之后,跟你相处久了,我才觉得我错了。”
“怎么错了?”
“爱情应该是一种互相包容、理解、依赖,是一种无条件的信任。一辈子长长久久,永远在身边的那个人。”
“沈濯,”齐修远走近一步,跟他只有咫尺距离,呼吸交融,“沈元熙,你愿意嫁给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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