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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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经历过战争,但我知道那有多可怕。
生死只在朝夕之间,许多人昨天还在同你打招呼,在桌上举着碗要添饭,却转眼就再也见不到了。
我也怕再见不到那个人。
我没有回藏剑,留了下来,同天策统领报备过,随军一同保家卫国。
说到保家卫国,我是有些心虚的,因为我的私心。但是后来又想,无论出发点如何,我也是在做正确的事情。
军爷听说我要留下来,把我骂了一顿,然后我们又一同喝酒。
他喝了酒之后哭了,我从没见他这副样子过,后来只能勉强把他拖到床上,盖好被子。
真沉。
第二天他说,再也不喝酒了。
我就把之前存着的酒坛子都埋到了院子里的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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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的生活节奏很快,因为想着很可能明天就连人都没了,所有的感情都变得好像一瞬间就有数年般浓烈,再长点儿就是一辈子了。
但是如果什么东西,本来就是没有的,那再是长久的时间也没有希望。
我的武功不算好,从小走的便是铸造的路子,四季剑法虽不至于荒废,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实在不够,只好额外多练。
我在胳膊特别酸的时候也会偷偷地想,我是想要保护那个人的啊……
后来军爷问我害怕吗?
我说不怕,我是会长命百岁的。
当时也不知道怎么,那么久远的记忆一下子泛上来,我居然极其笃定地相信了幼时觉得是谎言的那套说辞。
军爷当然也不信,他伸手弹了一下我的额头,我很生气,就凑上去和他理论,没控制住速度一下子冲过头,反应过来时几乎鼻尖贴着鼻尖。
他忽然愣住了,我也在那一刻意识到,这个姿态太过亲昵,微妙却明晰地超出了友人的界限。
我仍愣着,他已经退回去了,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再之后确实什么也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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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在听故事的时候都都喜欢问,后来呢。
那时我情愿让时间永远止步,没有后来。
因为后来就没有什么好事了,我随军上了战场,慢慢地不记得重剑上拍落过多少血与碎肉。
虽然是这样的地方,我的注意力仍有部分放在军爷身上。
但是我在战场上看到那支箭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一边喊他一边冲了过去。
现在想起来,我或许是想死。如果我当时能替他挡下箭,可能会是一个更好的结局。
但是并没有。我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箭刺中了他的肩膀,他的确躲了,要不然就是被射中心口了,但最后的结果却没有区别。
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我刚好接住他,这时候我才发现,他中的远不止这一箭,胸腹上还各有一箭,我原先看不到的地方有许多刀伤,到处都是血。
这人之前一直是硬撑着的,我知道天策府有一门特殊的功法,叫做啸如虎,能在山穷水尽之时短暂地激发人的生机,或许能助其逃脱死亡。
但是他仍然快死了,他可能根本没想过要活下来,而我只能看着那支箭插进他的肩膀,看着他落马等死。
军爷大概也知道的,他似乎想说什么,我凑上去后听见了。
“我知道你一直喜欢我。”
这句话我一辈子都没忘记,甚至经常在梦里或者恍惚间听到,到死都忘不了。
他又叫我再凑近点,可是我还没弄明白他要做什么,他就死了。就那么头一垂,眼睛再也没有睁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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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远不会知道,也并不想知道他临死时候究竟在想什么。
当时我觉得,整个世界已经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了,我就背着他走。真奇怪啊,他活着的时候明明沉得要死,可是这会儿却仿佛比我的剑还要轻了。
可能我真的要长命百岁,毫无防备地穿过半个混乱的战场都没有受伤。
后来整理军爷的遗容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背后多了几支新的羽箭。
我觉得自己快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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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把军爷的尸体带回了天策,把他和军娘埋在了一起。
天策府萧条了很多,原本是人来人往的,人也少了,路过的将军们都行色匆匆,士兵们的脸上都绷着,肃容霜面,带了点悲壮的意思。
不过牧场看上去没怎么变,只是马儿少了,但那苍茫的天空和半人高的牧草都还在那儿。
可是再没有军爷的绝尘在背后甩尾巴的声音了,它也死了,我回转去试图找些军爷的遗物时没找见它的尸体,大概被战乱的流民拖走吃了吧。
我离开天策府前的最后一件事,是把军爷和军娘生下来的小家伙接走。负责看管孩子们的嬷嬷们见到我来领他,表现得很高兴。
她们说,被领走的孩子会更容易能活下来,这个地方已经不再安宁了,再过些日子统领恐怕要把她们和孩子们都送走。
可是这个乱世下,又能将她们和这些小孩送到哪里去呢?一群老妇人带着孩子们,又要如何活下去呢?
这个问题我给不出答案,只能听她们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絮絮叨叨。
后来小东西拉了拉我的衣服,因为他要走了,老妇人们的话就没避着他,也许是提到了什么把他吓到了吧。后来我带着他与众人辞别,离开了东都洛阳。
小东西好像很怕我丢下他,一直抓着我的袖子,看上去很没有安全感。
我拍拍他的头,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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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扬州去的时候,我听说了有军队在前面封了路,走不通了。
我认路非常不行,急得上火。
炮哥是这个时候找到我的,大半夜地悄无声息地走窗户摸进了房间,还拍了拍我的被子,差点被他吓出毛病来。
藏剑山庄是暂时回不去了,只能带着小家伙跟着炮哥到处流窜。
要不是还有他们两个陪着,我大概老早就撑不下去了。
有一天炮哥听到小东西叫了我个啥——说实话,我还真没注意过这小家伙怎么叫我的,大概也就随便叫叫。他好像很生气,呵斥道,叫爹。
“爹。”小东西被吓得死命抱住我的腿不肯放开。
我不知道炮哥在发什么神经,本来不是挺好的吗……
那我该叫你什么啊。小孩子过了会儿好像又有点胆子了,探出头这么问炮哥。
是啊,我算什么呢。炮哥自言自语地,好像有些嘲弄的意味,他很快收敛起了那种神色,对小东西说,随便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然后小东西怯怯地叫他小哥哥。
是因为唐家堡的衣服贴身,容易显得人小吗?
我想起小东西还是凭身高认人的年纪,尚不会看人脸。炮哥是蜀地人,大概比我还矮点儿,所以他天天穿带跟的秦风和定国。
我没忍住笑。
就那天晚上,炮哥摸到我被子里,还咬我脖子。
人常之间能互相标记,虽然标记后的联系不如天乾地坤之间那么紧密,可有标记总比没好,至少能体现出两人之间存在着特殊的关系。
咬完脖子,按常理来说应该再打一炮,我趴被子上等了半天,啥都没发生。
不做何撩。
我觉得我可以试试看翻身做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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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失败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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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揉着腰起床洗漱,还得一直站着,根本坐不下去。
小东西整个早上都愤愤地看看炮哥,再表情复杂地看看我,闹得本来还算坦荡的我突然觉得老脸都没地方搁了。
经过剧烈的思想斗争,小东西冲着炮哥开口了。
他喊,娘……
这简直是在我心口扎了一刀,我的天哪,两位天策府的对不起,这小东西太可爱了,从今以后他就是我亲儿子……
炮哥没说什么,但我看他笑得很危险。
晚上我就明白了他的那个笑容的意思,搞得身心俱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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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北边跑了一圈,因为本就没有打算再碰和战场有关的事,再加上是两个正当青壮年的人常,带着一个最皮实的天乾幼崽,一路上倒没出什么波折。
我们好像也没缺过吃的,除了做点短工换粮食,炮哥也会下套子抓鸟抓兔子,本来还怕小东西不舍得吃,没想到他抓过那只半死的兔子,直接就把它的头给弄断了。
饿了。他平静地说。
我不知道之前他被教了什么,军娘去得早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是军爷……
我在火堆边思考得有点儿出神,恍惚过去后刚好看到炮哥把烤好的山鸡从树枝上弄下来,肉切成片儿。
喏,好了,吃鸡吧。
……本来还有一点点感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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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三个人一样,能在逃亡路上也比较轻松地活着的。
越是在战乱的地区走得久了,越是能感受到一种无力的负面情绪。
在战争面前,任何个人的努力都像是落入河流里的滴水,随着奔流的浪头打着转儿然后被冲散。大部分人只能尽力地为活着在乱世里挣扎。
我也见识到了,除了战死,人间里还有其他的死法,相比而言死于战场上的更加残酷。好比因为饥饿或者迟迟得不到救治的病症,有些人就在临时居住的地方,甚至是乞讨的路边毫无尊严地死去。
人的自私与丑陋都暴露在这一场流亡中,有人抛弃伴侣,有人出卖亲友,有人沦为娼奴,甚至有人开始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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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炮哥都不太关心别人,对我来说因为之前军爷死去的事情,能维持表面上的正常,并接受炮哥的亲近就已经很不错了,除了小东西外实在没有余力再管他人,而炮哥觉得救人的事情太容易惹上麻烦,他做惯了人命买卖,已经非常习以为常,于是我们就尽量避免和流民接触。
然而有一个例外。
在战乱长安的流民巷,我们碰上了一个老太太带着外孙女儿,那个小孩是个女性地坤,没有名字,大家就妞儿妞儿地叫。
小东西好像很喜欢她,我和炮哥都看得出来,他一改之前的冷漠态度,变得像个孩子了。小东西还当我们看不出来,这让我们都觉得很好玩,于是有时也给那对祖孙送些吃的过去。
我们后来知道,老太太是带着妞儿逃出来的,不逃出来这一老一少就要被做成肉糜。原本出来后老太太做些活计还能维持生活,毕竟两人吃得也不多,但是后来老太太跌了一跤,躺在床上动不了。
小东西那几天总是饿着的,因为他将自己的食物分了大半给妞儿,妞儿又分了大半给她的外婆。他做这事情也没和我们说,我和炮哥到后来才知道。
几日后那对扔下妞儿的夫妇居然来了,同老太太道歉,又说要接她们回去。
老太太念叨着,妞儿总得有爹娘。
老太太在床上躺着,一点点瘦下去,然后瘦死了,妞儿倒是胖了,喉咙被割开的时候咽气得很快。
半夜里小东西忽然摸到我和炮哥中间,小声告诉我们,他听到那对夫妇说,“老得咯牙,小的或许能养嫩些”。
我背后冒出了冷汗,但是炮哥好像完全不在意,他还逗小东西,明天去把他的小媳妇接上,我们一家四口离开这里罢。
小东西的脸烫烫的,一颗小脑袋往我怀里钻,头顶的碎发磨得我脖子痒痒。
但是当隔天我们带了只兔子,想同那对夫妇把妞儿换来的时候,他们居然端出了一碗肉,并说,只剩这些了。
小东西在院子里看到了一根旧红头绳,被随随便便地丢在地上。他把绳子捡起来攥在手里,拉着我说快走吧。
我让他拉着往外走了几百尺,炮哥赶上来,来拉我的另一只手。他没说什么,但我看到他的手甲上有新鲜的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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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哥消息灵通,最先听说回江南的道路已经开了,我几乎立刻就决定回去。
终于回到了藏剑,这个我已经离开了两年多的地方。北地的战火硝烟对这儿的影响不大,我看到西湖边的杨柳依然在春风中晃动,一如我幼年时,熬过整个多病的漫长冬季后看到的那样。
归途中小东西一直郁郁寡欢着,终于在看到这片湖光山色的胜景后显得高兴了一些,我也因为与故园久别重逢而情绪高昂了起来。
父亲很早就因为铸剑时接触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在一场大病后去世了。母亲仍然健在,她看到我回来了非常高兴。
我也有过两个兄长和一个姐姐,但是他们中有些早夭,有些离开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母亲看到炮哥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她就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小鸟一样,看起来不可置信又非常愤怒。
这时候小东西怯怯地叫了我一声爹,乖仔,这下他的奶奶可高兴坏了,一叠声地喊着囡囡,宝宝地,拉着他进屋里去了。
我乐得和炮哥被这么晾着,不然恐怕又是一场大战。于是领着人大摇大摆地进了屋,没人敢说什么,老夫人都没发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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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母亲问到,小东西他娘呢?总不会是你带回来的那个人常生的。
噫,该不会是你生的吧?她忽然又带着点儿震惊和好奇地看向我,视线慢慢往下移。
我赶紧回答她,死了,他娘死了。
这么说其实一点儿也没错,母亲又没问他爹是谁。
噢,噢……她了然地点点头,体贴地不再追究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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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藏剑山庄度过了一段非常平静安宁的时光。
我仍然铸剑,不过只求实用而不必太过精雕细琢,这些都是拿去支援唐军,或者其他门派前去协助的侠士的。
炮哥后来联系上了唐家堡,他家以为他是为了帮助唐军才离开的,倒也没有为难他,只是要他时不时再做些任务。
对于炮哥我的情绪非常复杂,但至少我知道他背地里肯定一个人做了许多事情,才能继续好像没事一样地待在藏剑山庄,但他什么也不会主动说。
我的确是喜欢炮哥的,但这种喜欢的程度一直不及他喜欢我,可惜喜欢这种事情并不是人可以从主观上改变……我也不知道我还能给他什么,我已经把能给的东西都随他取用了,可他最想要的我给不出。
小东西也让母亲教养着慢慢地长大了,让我惊讶的是母亲对幼崽的三观人格的塑造能力,战乱流落的那段时光带给他的影响,在几年后仿佛完全消除了。
她仍然以为小东西是我的孩子,只是长得随娘。小东西被带出来的时候太小了,他慢慢地也信了,不过始终不喜欢炮哥,看人的眼神跟看恶毒的继母似的,不过其实还挺可爱的,怪不得炮哥老喜欢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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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开春的时候呢,小东西忽然在临睡的时候来找我,并张牙舞爪地把还抱着枕头的炮哥赶了出去。
我从来,从来,没有一天晚上不睡……不跟你爹睡的!炮哥装作很愤怒的样子,然后被一枕头扫到了门外。
小东西肯定是有话要说。然后我还没倒好凉茶他就讲,他要去当兵。
我想去洛阳,我记得我是在洛阳出生的……
我手一抖,把水洒到了杯子外面。
看来他记得的比我想象得多。我转过身,看到烛火光下,小东西紧紧地抿着嘴,看起来仿佛很坚定,但眼神却是迷茫的,带着些许困惑。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这个孩子已经快要比我都高了,但面孔还是幼稚的,而且他越大就越不像军娘,明明小时候那个鼻子眼睛都是军娘的模子,刚才有一瞬间,我恍惚着还以为十五岁的军爷就坐在床边,不知道在为什么为难着。
你到底是他们的孩子。我和他讲了军爷和军娘的事情,当然,出于私心,我只说和军爷是很要好的朋友。
他听完以后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然后我说,可惜现在已经没有天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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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母亲是会反对小东西去当兵的,因为我当初离开藏剑要去东都的时候,她威胁说我敢踏出一步,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我帮小东西先去探探风口,结果居然意外地听到她平淡地说,噢,好。
可能是当初管教你们太多,我老太婆最后只剩下你一个没听话的孩子。她伛偻着掏出一个很旧的护身符让我转交给小东西。
“人老了,也该开明些了。”
这么多事情,人老了,管不过来了。
母亲刚过了六十大寿,身体还很健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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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东西去洛阳了,他说明年到放假了就回来看我们。
过年能回来不?要不要我们去看你?
他很嫌弃地让我们别搞特殊化。
记得回家过年啊,过年一家人总是要在一起的。我对他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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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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