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
-----正文-----
文子心这个名字从此变成一个稀薄的影子,变成那次和我没什么关系事件里唯一值得回忆的事情。我大学的时候没事干,也不爱去上课,为了追逐那个稀薄的影子,我开始每天走三十分钟的路去师范大学的图书馆自习。说是自习,基本就是手里揣着本英文诗人的诗集,眼睛看一眼书页再看十分钟周围的人,生怕遇不见文子心。师范大学的图书馆有三层楼,没有大课的时候,我每天几乎都泡在师范大学里,要不是没有师范大学的饭卡,一整天我应该连师范大学的校门都不会出。
我每天几乎都在幻想中度过,幻想我要怎么搭讪文子心,要说些什么,要穿什么衣服显得我没什么目的性,同时又要恰到好处的让文子心不反感。我心里对自己说,反正就是认识一下,我对你感兴趣,交朋友罢了。事实是,文子心的确出现过一回,我倚着师范大学图书馆二楼的暖气片取暖看见的,文子心送别她的那个男朋友走出师范大学的侧门口。犹豫了几秒,我放下手里的书追了出去,但却没再看见文子心的半个人影,但我只来得及记住文子心穿了牛仔裤和宽牛仔外衣,用驼色格子的围巾围住了下巴,她的刘海长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校园的背景,她整个人多了一些书卷气,这个新的样貌带给我小小的惊喜,回想着我这些天盘踞在师范图书馆的日子,门诊室初遇的心动越发清晰起来,这是不够精彩的独角戏,我乐于陶醉其中。
除了那次之外,我没再看着她了。她怎么都不来图书馆上自习呢?剧情应该是她来上自习,被我发现,然后我要装作不经意地坐到她旁边,然后借着酒吧的不愉快事件搭讪。但事实是我从没看见她进过图书馆。这段经历的原因我没告诉任何人,我对外宣称是师范大学有比我们学校更全的原文诗集,但实际上呢,我只是为了不动声色地偶遇一个暗暗思慕的影子。
这个蠢事我坚持了一个月多,后来因为期末复习而不得不暂缓了。
原本是想等考试告一段落,我再去师范大学的图书馆继续做白日梦。就在我回归我的校园生活的时候,小若偶然问我为什么之前连一星期一次的社团活动都不去了,我随口说有事情,小若又说,我们诗社新来了两个人,有一个是外校的,是师范大学的,本来学校的社团不招外校的人,但这个师范大学的已经发表过一些作品,就被社长破格招了进来。
刚听到师范大学这个名词的时候,我就有种强烈的预感,因为小若的表情意味着这人似乎是我和小若都知道的谁,那除了文子心也没别人了。接着小若就告诉我,新来的叫文子心,是上次我们去酒吧的时候遇见的那个人,没想到是师范大学的你说有没有缘分……
新来的是文子心,文子心。我没说话,心里乱七八糟。
她什么时候来的我们社?我问小若。
都参加过一次活动了。
她之后应该还会来吧。
应该会吧,上次讨论得还挺不错的。
和文子心的初遇非常美好,美好到过头了。为着我自我感动式的在师大的图书馆的奔忙,我不忍心辜负自己的辛苦。我只想爱,想和一个好人在一起谈一场快乐的恋爱,天长地久不是重要的事情,快乐才是。
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是,后来我问文子心为什么不去师大的图书馆,文子心说她偶尔去一次图书馆也是来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因为我们学校图书馆有很多当代诗人的诗集。
终于能认识文子心是在几天之后的社团活动上,实话说,我来这个诗歌社团完全不因为对诗歌的热爱,只是其他社团做社团活动要不是要跳舞,要不就是去哪里练乐团,我不喜欢集体活动。而这个诗社团的活动就是在教室里聊天,去不去也没人管,随便且自由。我记着当时诗社里有一位一直都有作品拿来讨论的人,我从入社就没见过他出现,只用一个笔名‘白色之眼’,我毕业了也不知道这‘白色之眼’到底是什么眼睛,这也是大学时代里很有意思的一个事。
社团活动的内容就是自己拿自己写的几行字来和别人讨论,或者讨论一些名家的作品也行,实在没什么可讨论的大家就在掉绿漆的教室里抽烟喝酒吃火锅,不像其他社团一样管的事儿事儿的。我还有点纳闷,想不到文子心这个外校的人还会专门来我们这个吊儿郎当的诗歌社。
见到了文子心,文子心穿了一件黑色条绒的外套,里面搭了一件米色的衬衫,她好像不爱穿颜色很鲜艳的衣服,我看了看身上深红色的高领毛衣,觉得自己就差把那点龌龊心思写在脸上了。
她在讨论的过程中从来不说别人的短处。我们社社长是个在诗方面绝不含糊的人,可以用我闻所未闻的名词来挑写的不好的地方,通常社里就会有人附和,然后开始把那几行字的坏口子越扯越大。第一个精辟地指出作品的缺点当然是聪明而有勇气的人,但而后将提出的缺点嚼出嘎嘣响的人在我看来不是坏就是蠢了。刚开始,我以为文子心是刚来,不好意思,但来过几次之后,我发现她就是不会说别人的作品哪里写得不好,我还琢磨出来了,文子心真正觉得好的就会说自己喜欢,倘若写得不那么好的就会说哪哪部分自己喜欢,我情不自禁地给文子心填了加分项:她很善良。
文子心和我第一次在诗社碰面就在我们食堂吃了晚饭,还有小若和小若的室友,每次想到这里我都十分感谢小若,因为这是小若在社团活动结束后撺掇的。小若说,子心和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闹了不愉快,来我们学校了怎么着也得请她吃一顿。我感谢小若,但同时也想为什么这个主动吃饭的由头不是我提出来的,后来又觉得幸好不是我提出来,不然有可能表现得太刻意。
其实我没对和文子心在除了诗社之外的接触抱有太大的期望,上次因为她男朋友的事,我觉得她多少知道我和小若是属于‘搞同性恋’的一群,如果她因为这个而不会和我深交,我可以理解。但她好像没因为这个而表现出欲言又止或者躲躲闪闪,我又情不自禁地表扬文子心,她是个聪明的人。
食堂里常年都有白菜包子和陈醋的味道,我们食堂最出名的也就是白菜粉条猪肉馅的包子,我一般能吃三个,外加一碗小米粥,文子心说她顶多能吃两个,小若说自己也只能吃两个,那天我们打了六个包子,我也就很腼腆地只吃两个。
我们仨边吃边随便聊着一些诸如天气地理的无聊话题。文子心吃饭比我慢,我突然发现她其实讲话也慢,不像北京长大的人,比如小若,讲话劈里啪啦,一串儿的‘您’‘那儿’就砸出来了。
小若的室友中途忽然加入这个一点也不隆重的饭局。小若的室友留着盖住耳朵的短发,烫成玉米须的刘海,是个大眼睛的姑娘,有饱满巨大的下眼睑,一用力就会鼓出来一个半圆形。她自己打的豆角炖土豆外加一个馒头,然后在食堂空座还很多的情况下和我们凑了一桌,免不了,小若得相互介绍,这位是我工管系的室友、这是外语系同班的同学、这是师大中文的朋友。小若的室友和小若似乎关系很好,嘴上问着我和文子心诗社的事情,下手就拿走了小若一个包子,又铲了自己一大半的豆角炖土豆放在小若的饭盒里。这个动作明显是之前做过很多次,是熟练的,可这位室友同学的语言又和这个动作毫不相关,这就显出刻意来。我也是后来才知,此人是小若数个她自己说的‘暧昧不明’的人物之一。
小若和这个大眼睛的姑娘暧昧了一年,大三的时候短暂交往过一会儿,两人在夜里的自习教室里接吻被人看见了,之后事情全校皆知,两人因此闹得不是很愉快,大四两人就分手了。小若很快陆续又交了几任,那时候同性恋已经浮上了人们的认知,小若也因此结识了更多的人。再后来,工作几年的小若被外派到国外做同声翻译,她在当地结识了一个红头发的英国女孩,两人交往了两年后在荷兰结了婚,我们后来一直都有联系。
那时候我辞掉银行的工作已经三年。我一般在纽约和深圳上海三头跑业务,几乎拿飞机当了家,和很多人,家乡的朋友也好北京的同学也好,联系都淡了很多,反而和小若通过MSN还有QQ视频联系着,比大学时代更加亲近。偶尔她会和英国女孩在一起和我聊天,我们讲着一些不重要的各自生活细节。小若抱怨国外难吃的中餐,拍她们租的带草坪的房子给我看,我会想到我在老家也有一个房子,我爸再婚后就搬到了女方那边,把老家的房子留给了我。
大学时代,我不会去考虑家不家的问题,我只想谈恋爱。那天吃完包子,我和小若还有小若的大眼睛室友送文子心出我们学校,一路上小若和她室友聊得热火,我和文子心反而可以多聊了几句。小若和她室友送文子心到门口,小若突然说让我一个人送文子心到公车站。我的疑惑走在我的惊喜面前,我想着是不是被小若这个人精看出了什么端倪,我后来问过小若,小若摇头否认,只笑我原来我从那么早就对文子心有感觉,还问我是不是要得益于她的‘开发’,我心里默默否认了,这事我觉得用不着开发,喜欢罢了,没谁按着头逼着我不喜欢。
和文子心走到车站,今天是礼拜五,她要回家。那是个很有趣的时间,太阳已经下山了,路灯却没亮,但我们还能看清四周,看清梧桐树在秋风里蜷成团的枯叶。我和文子心慢慢讲着话,我心里是高兴的,但走路的姿势僵硬又紧张。我们走到车站,斜对面站着,没了之前在门诊时时受气包的委屈样,眉清目秀的样子书卷气很重。车来了,她临走之前,她说,还不知道你的真名。
在诗社都是以化名或者笔名相称,我在诗社的名字叫三月,我的出生月份。
我姓周,叫周月然。
公交车缓缓停下来,轮胎和柏油路面发出轻轻的摩擦声。
她迅速问我,哪个周,不对,是哪个‘yuè’哪个‘rán’。
我用食指在空气中写给她看,边说,月亮的月,然后的然。
她已经排在两个乘客的最后面了,在她踏上公交车门台阶之前,她和我说,我姓文,文采的文,真名就是文子心。
她的笔名叫‘子心’。
我知道。我说。
话一出口我就暗地大叫不好。
她似乎并没觉察出什么,也可能是赶着上公交车,疑惑的表情一闪而过,然后她站在开始发动的公交车里对我笑着挥手,那意思是再见。
我朝她也摆摆手。
路灯突然亮了,到了北京时间,晚上六点。
昏黄的灯光驱散了街面上深蓝的夜色,文子心乘坐的长方形的公交车向前开去,开到一个我看不见的远方街头。回宿舍的路上,我一路都像在跳舞。
和文子心待了这么一会儿我就这么高兴,我竟然喜欢她到了这么无可救药的地步,我喜欢,连同我对她喜欢的感觉一起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