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
-----正文-----
每周的社团活动于我简直就是战场,她并不知道我一举一动的唯一目的就是吸引她的目光。可惜我天生就没有写诗的天赋,就更不敢写了作品拿出来给文子心看,也就得不到她缓慢地‘我还挺喜欢什么什么’的评价。而每周固定,社团活动之后我总是尽量巧妙地说,天色不早,外校的路远要不就留下吃个便饭,于是后来的几次,我和文子心还有不固定的几个诗社的伙伴会去我们学校的食堂吃一顿饭或者在教室里烫火锅。
和小若游刃有余地张罗饭局不一样,文子心从不主动组局,但也不拒绝别人的邀请。她不吃羊肉,但别人夹给她的肥羊她还是不动声色地吃下去了,她不吃辣,但还是跟着我们吃了几口水煮鱼,她的口味是几乎不见油荤的清淡,我是后来才知道的,而且文子心不会让人看出丝毫的不适。她总是好脾气地说,我都可以,看大家的吧。
聊天多了,我和文子心渐渐变得比和其他人更熟。我觉得她讲话的时候很有趣,和讲话的内容无关,有关讲话的神情,一字一句要斟酌,像老学究,讲着讲着语速会加快,像小学生。往往是她讲了几句话,我就傻乐。她问我笑什么,我嘴上慌忙溜出一串的没什么没什么,心说还不是你长得甚合本姑娘心意讨了我的高兴。其实她说的很多话我都听不懂,为了表示我在认真听,我就会响应一句,之后文子心就捂着嘴笑,我也不知道哪里讲错了闹笑话了,就跟着也笑。
偶尔我们也有两次除了诗社之外的活动,一次都是她带我去吃北京的早点,还有一次是去天安门看升旗仪式。我们一直相处都很愉快,愉快地没有一点磕磕绊绊,我反复会想,会不会就这样,也挺好的。我们聊了很多事情,但在情感方面的话题反而是缺了一块,我实在没法去知道太多,一些稍微相关的都被我回避了,不敢,也怕吓着她。反正初冬冒着豆子油清香的白气,仪仗队会在结着白霜的砖石上踏出整齐的声音,文子心会冻红的耳廓和鼻尖,这些都是很好的。
十二月份的初冬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北京偏南,十二月还是刚刚下雪的时候,但在我家乡,这时候的雪应该已经盖着大街小巷了。
十二月初,我说很想念家乡的雪景,文子心马上就说要约着和我到一个旧城楼,等到北京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去看雪景。她很少主动提出活动安排,这是第一次。我连忙答应下来。
距离1990年北京的第一场雪之前,我和文子心又见了一次面,那时我们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约着看了一部电影。一个傣族女孩和军人的爱情故事,情节记不清楚了。那个傣族女孩满眼盛着眼泪,望着她的爱人的一个镜头我印象很深。那时候我起了念想想去看文子心的脸,我记得我一转头,就看见了坐在我们后排的一对情侣正在接吻。
电影没什么意思,看完没什么可聊的,走回学校的路上,反正话题七绕八绕后,我装作随口问文子心谈没谈过恋爱,文子心说谈过,就一次,那天和我们打架的男孩。
我的手放在裤兜里,用拇指把电影票刮了稀烂。文子心又说,但自从上次的不愉快之后,她就和那个男孩分手了。
我刚想说,那你怎么还在学校里和他见面,那你两个字刚出口,我赶紧反应过来,不能让她知道我之前去她们学校图书馆的事。
那什么?她问我。
我转头去看寒冷的夜色,没什么,你今天穿这件挺好看的,我说。
文子心今天穿了白色的高领毛衣和一件驼色格子的厚呢子大衣,看着成熟了一点,不太像学生了。我今天注意到她的长脖子,在毛衣的高领外还露出一小节。
那你呢?文子心问我。
我反应过来她是问我谈没谈过恋爱。
处过两个,高中的时候,那时候大家就是闹着玩的。我尽量平淡着语气,让我比她丰富的感情经历显得儿戏一点。
哦,她简单的回答,一个不特别的回答。
我心里是期待她再问点什么的,她难道真的一点都不想知道更多吗?那天文子心的前男友张建山是知道我们这群女孩是‘不正常的’,那文子心就不会对此一无所知,我恨不得她就马上问我现在喜欢谁,但又怕她觉得我不正常。她能接受我吗,接受的底线又在哪里……当时我以为我纠结的源头是性别,我想如果文子心或者我其中一个是男孩,我可能挑一个很合适的机会就表白了,比如现在,刚看完爱情电影的冬夜。但后来我又想了,就算天时地利人和都安排合情合理,也没人相信顺畅的相爱,大家会找这样那样的理由给自己不自在受,这就是爱情,让你自己感觉你配不上的辗转反侧。
没办法,在暗恋中的人永远拿捏不好暗恋对象和自己的关系。
但天气拿捏地刚好,北京在十二月下旬的一个阴天过后,下雪了。
1990年的雪。
傍晚稍晚的时候刚开始落雪,我赶紧穿上新买的棉袄和粗棉线的灰色围脖,垮了包就赶紧跑去师范大学,一路上来不及赏雪,我想着要在雪停之前把文子心从宿舍里拉出来。
文子心在宿舍里换衣服,看见我的时候并没有很惊讶,我抱着手,站在她宿舍外,靠着蓝白水泥墙等她,心里默念着雪不要停雪不要停。1990年的这场雪下了很久,通常北方的初雪不会下很久的,这是缘分。
文子心穿了一件我之前没见过的米白色的矮领针织毛衣,她爱穿净版的衣服,不像我总喜欢穿带图案的。
米白色衬托了她的文静气,她从宿舍走出来,站在漆了一半蓝漆的宿舍墙边,蓝漆的反光给她的脸打上了一圈均匀的光。
她不说话只看着我笑,我被这种温柔击中了,也说不出话,本来准备好的俏皮话一句都显得多余。我应该像一个男孩追求心爱的人那样,伸手去揉她的头发或者不动声色地去牵她的手,如果我能,我一定会热烈地追求她,可如果我是男孩,我就只能站在宿舍楼下等她。我们近得过头了,连追求都多余。我对自己说。
我和文子心出来的时候雪比刚下的时候小了一些,我和她快步走着。我们俩做朋友的时候从不像其他女孩那样挽着手,像扣在一起的锁。我从没主动去挽她的手,因为我想暗地里宣告我并不想只和她做朋友,她也不主动来挽我的,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也没问过。
文子心说的是个废弃的二层工厂,那时候在北京还有这样的一个没来及建上高楼的地方。后来我们去的工厂旁边的一栋居民楼还被做成了一个景点,据说是某个当代诗人的故居。
快六点了,天色全暗下来,路灯亮了,明黄的,给飘雪打着光。
这个老旧的厚水泥墙建筑的窗户全卸了,我和文子心坐在一个只剩下下铺床板的双层床上,这里大概是厂房的工人宿舍,刚拆不久,墙皮剥落了,但还能透过灰蒙蒙的尘埃看到它雪白的底子。人走了,留下了洗脸盆的架子和坏了的床板,这里的视野很好,寒风吹过来,透过窗框,果真能看到一小片北京的夜色。
高楼里亮起各色的灯光,给了万家灯火一个明确的画面。排列整齐的路灯像是一种夜里发光的珠宝,缀着长街和小巷。耳边是汽车发动的声音还有汽车鸣笛的声音,远远还有火车的咔嚓咔嚓的声音,这些声音和画面混着呼呼的北风,因为我们和这些东西隔着距离,于是它们都腻在风里。
这几乎暗透了,文子心变成一团模糊的暗色,在她的眼里,我也应该暗成一团影子。她不说话,我忽然觉得我俩这样特别傻,就是在雪天跑到一个旧地方来看雪特别傻。我琢磨不出个道理,我开始祈祷雪停了,这样我们就能离开这个安静黑暗的角落,或者有个借口终止这里的沉默。
外面的雪又大了,混着一些被风扬到半空的散雪。这浸在黑暗里的沉默有些诡异,我开口问文子心,你在想什么呢。
她说,我在想你。
心里跳了一下,我在黑暗里笑了,不对着任何人。
我什么?我问。
你一个北方人,我带你来看雪是不是有点怪。文子心在黑暗里说,还没等我说什么,她自顾自地说,你家里一定早就下雪了,下的一定比这里大。
我说,你要是想看的话,寒假你就来我家玩,我带你去看。
一年之后的寒假,她真的和我来到了我家来过年。那时的情况又和现在不一样了。我和文子心在一起已经快一年了,我爸去了深圳,家里没人,我和文子心买了福字对联来装饰。我家那个房子在我上大学之后就很少有人住,贴了大红的福字和窗花后才映出一点活气。
明年的三十晚上,我们窝在我家的沙发上看春晚,看到一半外面就开始放烟花,我拉着文子心去看。我们披着一条毛毯子趴在我家的窗户上,从我家的角度只能看见一半不到的烟花。客厅的电视里传来主持人的串场词和吵闹的歌舞声,烟花的一角瞬间炸开又消失在冬夜里,我们在等新年到来的倒计时,准备在零点时分给对方一个温柔而漫长的吻。烟花在十二点准点的时候在数个地方响起,我们从阳台磕绊着吻到我房间的床上,闭着灯和窗帘,像拥抱在只有烟花爆炸声音的黑夜。在1991年第一个太阳升起之前,这真是非常好的时候。
但现在,我还不知道我和文子心将来是是个什么情况。这时,我坐在黑暗里,轻声说,雪里的北京,我也算是第一次见到。
你喜欢看雪吗?她问我。
挺喜欢的。
为什么?
好看呗。
我就不喜欢下雪天。
为什么。
因为一下雪我就看不清东西了,总让我觉得很害怕。
我有些恼,不喜欢不下雪你又为什么带我来看看下雪,瞬间我没法去寻生气的源头,只凭着自己的心气走。
我怕黑,特别是在夜里,我总觉得下雪的时候有些危险的东西会失去控制。文子心又说我听不懂的话了。
看不见的东西有什么可害怕的?我问她。
看不见才可怕。她说。
你睁着眼睛,就没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我胡乱说着。
我怕黑,我有夜盲症,稍暗一点就看不见了。
文子心怕黑,我突然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她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一个洁白完好的形象,她的害怕是掉下来的碎片,揭示着一个完整的样子。我任凭我的情绪控制自己,实际上,在这之前我一直都这样活着,我对文子心说,如果你再到了很黑的地方可以找我一起,就像现在这样待着。
这句非常天真幼稚的话我其实早忘了我说过,是后来文子心和我在图书馆自习的时候说的,我们后来常去图书馆见面,她对我说过的这一句印象很深刻,但我却忘了。文子心和我说,她从这里开始确定,我对她是绝对超越朋友的情感。
她那时在图书馆里,边说边偷偷越过书本的下面来牵我的手,我弯下身趴在桌面上,牵着她的手最终抚在我的脸上。我笑着说,你太笨了,你早就该知道了。
我不记得这句话是有原因的,因为那天我唯一记得的重点是别的事情。
我记得我们又说了几句什么,文子心忽然说,你根本不知道什么都看不见有多危险。
我说,我闭着眼睛不就知道了。
她忽然凑上来,四指并拢,用一只手掌盖住我的眼睛。然后她说,你看,你明知道这里都有什么,却什么都看不见。
我从她手掌的边缘能隐约看见一点,眼前全是无法聚焦的她的掌心。她的手很凉,带着寒气。
这有什么的,我闭眼睛不就好了。我说。
这不一样。她说着。
之后,我们僵持了一小会后,盖在我眼前的手动了一下,她用手掌把我的眼睛全部盖上,文子心凑上来,我感觉我们的脸近在咫尺了。她冰凉的嘴唇突然就吻上了我的,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冰凉的柔软的在我的嘴唇上不轻不重地蹭了一下,太快了,我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就结束了。盖在我眼睛上的手按的紧了一点,我微张着嘴唇,不敢动弹,像是等待着她的下一个吻,像是为刚才发生的事情发出一个疑问的声音。
我只记得这件事情了,其他的只有一个恍惚的印象。
后来文子心坚决不承认是她主动先亲我的,好像她的记忆被谁篡改了一样。但在我的记忆里,她挪动的声音和覆盖在我眼睛上的手掌温度都精准地刻在我心里。我故意记下的,怕忘了。
很久,或者是很快,时间是相对的,我无法描述过去了多久之后,我眼前的黑暗忽然从混沌变得稀薄,是文子心,她把手从我脸上拿了下来。
文子心的一切都隐没在夜色里,外头遥远的灯火勾勒出一点她的样子。文子心定定地坐在那里,我想去看她的眼睛,可我看不见。
不是这样的。我小声说着,我保证文子心听见了,但她没有回应我。
加大了音量,我又重新说了一边,不是这样的。
文子心轻声说,什么。
她说的话淹没在黑暗里,又变成寒风落在我身边。
我才不要这样悄无声息地试探,这种把戏很幼稚,她在猜她喜不喜欢我吗?我想我可以对一千张好看的皮囊心动一万次,但没有第二个文子心了,不会有第二个凌晨五点带着我去吃早点的文子心了,不会再有一次说说笑笑的愉快时光了。她为什么不懂?
我心里轻轻说,文子心,你是不是喜欢我。
话到了嘴边,又变成我说,文子心,我喜欢你。
文子心的声音被寒风托着来到我这里,我听见她在叫我的名字,周月然,她说。
我的脊梁骨一寸一寸僵硬起来,我听见文子心说,周月然,同性恋是病。
我无所谓。我回道。
心里绝非我讲得那样轻松,这不是我第一次恋爱,我知道轻松的暗恋和在一起相比简直太简单了,可我还是想和文子心在一起。我还是渴望和一个人建立明确的恋爱关系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给我一个浅淡的亲吻,然后又告诉我同性恋是病,她不接受。
周月然,你只是觉得好玩罢了。文子心话收缩着奇怪的音节,她慢慢说着,逼我听懂,又努力控制着她的哭腔。
我不觉得好玩,我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我迅速地说。
文子心在黑暗里转过身,面对我,她的音量变大了一些,我却越听越含糊。
她说,你从小没人管着,又什么都不缺,非得压着红线的东西才能让你觉得新奇,觉得刺激。
她说,你自由自在地,不在乎别人说三道四,可你得承认有人不行。
她说,你以为就你一个人觉得难受吗?
她哭了,说不下去了,说尽这些话用尽了她所有的思考。
其实她说了更多,可我记不住全部,承上启下的细节我忘了。像她平时的语速那样,用她有条有理地措辞凌迟。
我可能记不住的是我听不懂的那部分。她没有声响地哭泣,泪流满面。我知道她现在不高兴,可我又觉得她的不高兴不全然是因为我,还有我看不明朗的东西。
不过不重要,对于我不懂的东西我向来不问始终,囫囵地吞下去。我站起来,用双臂环住她,带着试探。确定她没有要推开我后,我把下巴轻轻靠在她的头上,一遍又一遍地拂过她的头发。她是短发,比我刚认识的时候长了一点,我的手指在她的发间淹没又很快出现。这是我在暗恋的独角戏里演练过很多次的动作,带着轻轻地颤抖。
她还在哭呢,一种真切的狂喜蔓延着,竟淹没了我,让我说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
文子心哭出了低低的声响,她的声音闷着,从我的怀里传来。
她说,周月然,你为什么一点也不难堪。
文子心的话带着比黑夜高一点点的温度。雪已经很小了,仔细看就会发现,那只是散雪在借着风来做下雪的假象。这个拥抱比刚才似是而非的吻让我更加柔肠百结,尽管这个拥抱隔着厚厚的冬装,可我一点也不想放开她。
文子心红着细长的眼角和尖鼻尖,看起来像委屈的狐狸,一对招风耳朵让她看起来像孩子,混合了聪慧和无邪,这样一张让我爱极的脸,在最后哑着嗓子对我说,周月然,你对我只是好朋友。
真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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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错别字或者用错成语,语病的地方希望大家多多指教,地摊文学新人在这里给大家拜个早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