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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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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

-----正文-----

那时,‘红袖章’把我带到杂物间里,文子心在保安室。他先问的文子心,后再问的我。

我只能根据我受到的待遇去揣测文子心那边的情况。

当时是七八点左右,保安室里很暗,唯一的一盏台灯照着文子心,这种运用灯光让犯人无所遁形的方法不知道从哪里捯饬出来的。

文子心的面前有一只钢笔和一张空白的稿纸。

姓名?

文子心。

哪个子?哪个心?

文子心不说话了,眼泪开始打转,她不太哭的,除了在城楼里下雪那次,还有这次。文子心哽咽着,她要努力控制,但她还是没能说出话。

算了,‘红袖章’说,你写吧。

文子心一边擦眼泪,一边拿起钢笔,在稿纸的前三个小格子里写下楷体的‘文子心’,钢笔的笔尖和稿纸刮擦着发出好听的嚓嚓声,她写的很慢,并似乎为接下来要写的预留出很多空白的格子。

‘红袖章’把纸用手擦着桌子勾过去看了一下,又重新放在文子心面前。

说说吧,你们怎么认识的,进行到哪一步了。

文子心的眼泪无法控制地落下,但她不说话,还是盯着‘红袖章’看。

‘红袖章’仿佛看见了一只快要被逼急的食草动物露出食肉动物的凶猛眼神。他抖了一下衣服,显示出一个威严的样子。事实上,文子心文静可欺的模样是他最好的壮胆,在这样的学生面前,‘红袖章’饶有兴味地开始扮演起教育者的嘴脸。

这是精神病你知不知道,但也不是没有矫正的可能,你哭也没有用,老实把你们的事交代了,回头该治病治病,多大点事。

文子心把钢笔死攥在手里,她的眼角被手背擦红了,开始细微地疼。

‘红袖章’看见了文子心因为攥地用力而微微发抖的手,他很满意他的话对文子心起的作用,但他还并不满足于此。眼前小姑娘精彩的文笔还没写出让他血脉贲张的故事:一个女孩子,和另外一个女孩子,要怎么满足对方。他带着拯救欲和慈悲这样想着,在深夜里,她们一定有着带着遗憾的不满。这些幽微的探求欲望让他有放下自己身段的冲动,对女性的热爱给了他底气,事实上,全世界都在给他这样的底气。于是,他又说:

你们以为你们是自由恋爱,但都是不符合人正常的生理需求的,你仔细想想,你们是不是都把对方当成男性来相处了?

哎,对了,是这样的,你就写一写你们是谁先主动,就是谁先要求拥抱啊,接吻什么的。有没有什么更进一步的接触,把这些写清楚了,你的问题才能被解决嘛。

突然,‘咔嚓’地一声打断了‘红袖章’的话,文子心把钢笔用力戳在稿纸上,她用这个代替了她应该说的两个字,闭嘴。

钢笔笔头被生生地折断了,和笔杆连着,硬凹出一个反向的九十度,若拿开被戳破的稿纸,我们就会发现实木的桌子上被砸出一个小坑。钢笔的墨水一滴一滴顺着被折断的地方滴下来,洇出越来越大的黑色的渍,薄稿纸苍白地承接着,很快就透过稿纸洇在桌子上。

‘红袖章’吓了一跳,他看见的是文子心一双通红的眼睛,那眼睛里甚至还泅着眼泪,但一点也不影响文子心想要警告的。他迅速读懂了文子心目光里的某种可怕的含义,那意思是,再多说一句,这把钢笔接下来就会戳进自己的眼球。

他甚至感受到了眼球和黑墨水混在一起,伴随着自己的惨叫,红的、白的、黑的汁水横流的惨烈幻象。

‘红袖章’忽然明白自己弄错了哪一点,他误把憎恨当成了惧怕。

你这是什么态度,回头再说。‘红袖章’说完,决定先去提审另外一个。

我正坐在杂物间一个落满灰尘的靠背椅子上。

实话说,‘红袖章’的阵仗非常小气,而且我对这人充满疑惑,因为这是在北京,要是在我家,我根本就不可能陪着这位玩什么审来审去的游戏。哪有一个人的稽查队?但我在这里也没闹过什么,不了解情况和流程;也因为我知道这也确实发生过有人专门去公园抓人的事,所以我也不敢轻举妄动。

‘红袖章’坐进来,我绷紧了身体,把重心移到我的腿上,并把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只要我看情况不对,这个姿势能保证我瞬间站起来,并能抡起椅子痛击对方。我坐的椅子是我在杂物间里挑好的,靠背的海绵掉光,剩下了木头的架子,重量刚好称手。

叫什么名字,‘红袖章’拿出一个本,问我。

周月然,月亮的月,然后的然。我回答,他在本子上写了下来。

几岁了?

二十二。

在哪上学。

北京。

我问你什么学校。

凭什么告诉你。

你什么态度。

在哪逮的我我不就在哪上学嘛。

我不知道文子心那边的情况,但很明显,‘红袖章’觉得我比文子心难对付。

‘红袖章’在一个本子上又记了什么。

‘红袖章’说,你是打算自己把这个作风问题写下来呢,还是我帮你写。

有什么差别吗?我问。

你严肃点,另外那个人已经招得差不多了,你最好老实交代,然后该治病治病,谁也不耽误谁。

我实在想严肃点,但‘红袖章’的话太搞笑了,我没能忍住,咧开嘴笑起来。

我饶有兴趣的问,那她都说我什么了。

‘红袖章’说,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文子心她不可能‘招’的。

我的坐姿很容易就让腿酸起来,我活动了一下,又坐回那个姿势,手放在椅背上,手指有节奏地敲起来。

我笑着说,这有什么的,你想听什么吧。

‘红袖章’不怒反笑,他说,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我说,两个年轻人谈恋爱,多好的事儿,我们就接个吻关你什么事。

他说,小姑娘怎么不知道害臊呢?影响不好知不知道?

我说,怎么,我俩是让你觉得难受了?

他说,你们这是精神疾病不知道吗?两个女的,它就是不正常。

我笑着说,是啊,不正常,那关你什么事。

他说,别转移话题,赶快交代。

我握紧了椅子的后背,笑着说,谈恋爱的事,有什么好交代的。

他说,就是要听你们交代,找出你们不正常的原因。

我说,要听那档子事儿,怎么不回家让你爸你妈讲给你听。

‘红袖章’一下站起来,怒目向我,刚要说什么,忽然,一束亮光透进来,杂物间的门被打开了,是我们学校行政处的两个老师。我现在很感激老师的出现,因为我本打算用身后的椅子给‘红袖章’狠狠地来一下。

老师代表校方,校方的意思是要把这件事情压下去,小事化了。

我被带到了保安室,和文子心坐在一起,低着头,听老师有一搭没一搭地‘教育’我们。很快在老师和‘红袖章’的扯皮中,这个事件渐渐从‘青年作风不正案件’变成了‘学生犯错误事件’。

为了表明‘处置’我们的决心,在‘红袖章’的监督下,老师要求必须由各自的家长领我们回去。

这个事情其实非常戏剧,两个二十多岁的人,要像个小学生一样被带回家。我家长连我自己都找不到,只能让文子心的父母来见识这个场面。

而后,就是现在这样,我和文子心的父母坐在饭店的小包间里,相互都觉得不应该在这种情况下见第一次面。

文子心的父母穿着朴素整洁,衣服的颜色是最不起眼的暗色。我忽然想起我的父母来,我亲妈最喜欢大红大蓝的颜色,一年四季都喜欢穿裙子,我爸爱穿长款的厚呢子大衣,在我家的衣橱里有很多件不同款式的。

我在文子心爸爸的脸上看见了文子心的招风耳还有细长的眼眉,还有高鼻子;在文子心妈妈的身上看见了文子心修长的骨骼,还有相同的气质。那种气质在二十岁之前是文静,若幸运地保留到五十岁后,那就是完全成熟的沉稳。

我没法对这两个人说重话,一点都不能。

文子心的妈妈先开口,她说,月然是吧,我听子心讲过你,你可吃了我家不少生姜。

这一句让我的胸腔里充满了空气,压得我说不出话来。这太像面对一个即将成为他们这个小家一份子的家常话,里面的亲昵和疏离让我一句话都说不出,一句都不能。

文子心的爸爸补充说,那段时间,一做饭就发现,哎,怎么家里姜用得这么快。

我没有面对长辈的经验,也不知道说什么能讨他们的欢心,我只会裂开嘴笑出一个勉强的弧度。

话锋很快就转变了,他们不同意文子心和我在一起。

虽然是我早就猜到的事情,但当这真切地发生在我眼前,传进我耳朵的时候,我还是很难过。真切的难过。

我低着头,尽力控制自己的语速,我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你们接受我。

文子心的妈妈轻叹了一口气,温和地,她一直都是这个温和的语气,滴水不漏,文子心的妈妈缓慢地说,没有。

我鼻腔一酸,眼泪涌上来,我控制了一下,但没能控制住。我落下两行眼泪,很快,我的眼泪就止不住了。

我应该注意到的,文子心的妈妈和爸爸眼睛也是通红的,里面血丝遍布,浮着老年的浑浊。

文子心的妈妈递给我面巾纸,她说,有句话阿姨不该说的,但你是个好孩子,这话没别的意思,阿姨想说,如果你是个男孩,阿姨一定特别高兴。

我抬起头,从我泪水盈眶的眼睛里看见另外一双泪水盈眶的眼睛。

文子心妈妈红着眼圈说,你对我们家子心挺好的,我都知道,阿姨谢谢你,不过,到此为止。

文子心的爸爸在一边低着头不说话。

我在文子心的爸妈面前没法说重话,一句都不能。

时间快转几天,当我和文子心的爸妈见过面后的几天之后,我坐上北京到我家的火车上,告别了这个我读完大学的城市。我在站台一个荒凉的角落里放声大哭,和在文子心爸妈面前的克制压抑不一样的那种哭,我很痛快地哭了一回。不是哭我和文子心的分开,实话说,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那就是二十岁的周月然和二十岁的文子心永别的时候,我那时天真的觉得我和文子心不会就这样分开,我们纠缠太久,根本不可能到此为止。我那时还坚信一段时间之后,我和文子心依旧可以在一起,然后我们继续纠缠。

我哭是因为我嫉妒文子心,我嫉妒所有身边可以有不顾一切保护他们的人。他们有别人不管不顾的爱,建立在血缘,建立在爱情,可我什么都没有。我愿意不问因由的去保护文子心,可我也不知道文子心可不可以。不是所有人为了爱可以不顾一切,我无法判断文子心是不是这样的人。

在家里荒废了我人生中最后一个暑假。然后我爸拖了他大半的关系给我找了一份银行的工作,去上岗之前先要培训,反正每天都是很早起床很晚回家。我总想着,等到我有时间了,我就去北京找文子心,但我工作太累了,也难得有长假,所以我一直没有去北京。三年之后,我辞了银行那边的工作,去了我爸一个朋友的对内出口的公司,我因为在银行工作过的关系,又因为我是从外文毕业的学生,我的工作就是从美国到上海、深圳三边地跑,看英文和中文的合同,看每一处细则的声明和条款。我所在的公司走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几年的时间,从只做进口的外贸转型到一半做出口的生意。我报销的机票也渐渐从飞机的经济舱变成商务舱。

我爸在那年过后的一年和我的继母举行了婚礼的仪式。李阿姨是个很好的人,勤奋地过生活。我爸在我工作之后的那几年身体不是很好,有胃病,还有腰间盘突出的问题。我一直忙着工作,都是李阿姨在照顾我爸爸。

李阿姨的儿子管我叫姐姐,我第一次去拜见李阿姨的时候就给他买了很多玩具,遥控赛车飞机积木毛绒玩具,我在商场里一口气就买了很多,我觉得小孩子就要有很多玩具。李阿姨后来和我说,让我不要买那么高档的玩具给他,我就偷偷买一些小的模型送给他。我很羡慕他还是可以有一个家,有疼他的妈妈。

李阿姨很会做饭,她是个精力很旺盛的人。在卖了一天的馒头之后,回家还是能马不停蹄地给家里做饭。我在银行工作的时候会去他们家吃饭,偶尔我会做一道简单的炒鸡蛋。他们家渐渐变成了最传统、最平凡的一家,孩子调皮淘气,妈妈泼辣能干,爸爸安静稳重。我很喜欢去听李阿姨絮絮叨叨一些很琐碎的事情。李阿姨矮胖的身影在厨房转来转去,‘咣’的一下蒜就拍碎了,‘唰’的一下菜就下锅了。我一般都拿着李阿姨洗好的苹果或是梨,或是一根黄瓜或是水果萝卜‘咔嚓’‘咔嚓’啃着,不说话,就看着李阿姨嘴上不停,手上也不停地忙来忙去。

李阿姨对我很好,可我从来不在她家过夜,她留了几次就不留我了,往后她都把一些她包好的饺子馒头什么的帮我装在饭盒里,让我明天早晨起来热了就能吃。

一旦忙于糊口,学生时代的恋爱故事很快就被我抛在脑后。我和文子心纠缠的时间太漫长了,漫长到我以为我无法在没有文子心的情况下快乐地度过人生。可在我领到第一笔工资的时候我还是感受到了发自内心的高兴,和小若联系上的时候我还是能泛起物是人非的惆怅。我总觉得文子心就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等着我,我只要平静地过我的生活,她就在那里等着我,然后我们还是可以相爱。

和小若联系上是在毕业六年之后,不知道怎么她就加上了我的MSN,我当时很惊喜。之后我们视频聊天,聊了很多过去的事情,我从她哪里也知道了诗社的谁谁在哪里工作,谁结婚了,谁有了小孩。然后感慨时间过得真快。

和小若无可避免地聊到文子心,小若问我,我和文子心怎么了。

小若是朋友圈子里很少知道我和文子心交往过的人。

我说,我和她早就分手了,她家里人不同意。

小若‘哦’了一下,然后平淡地说,听说文子心在去年又交了一个女朋友,北京的,但很快就分手了。

谈论起来都是很平常的事情,平常的意义在于不带感情。我这才反应过来,小若和文子心都是北京人。

我心里还是跳了一下。我这才知觉,我和文子心已经六年没有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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