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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白发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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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苍白发对红妆,一树梨花压‎‍‍‎‌海‍‎棠‍‌‌‎。老师的戏装比沈三好看多了

-----正文-----

1.浪静

叶亭带着一张证明回来,风尘仆仆,新修剪的短发弄得一团糟,还有几根碎发缠住了帽子上戴的铁花。戎策接过来证明,竟然是叶南坤签署的无罪证明,还写了要求严查通日案件,不可放过任何隐患。

“你,你去找爹了?”“没有,爹去武汉了,我这是偷来的印章,自己签的字。好在他们认识我,也信了这张纸。”叶亭脱下大衣,微微气喘。戎策递过去一杯温水,拿着证明在屋内踱步,“那爹回来怎么办,你用他的名义去救一个外人?”

叶亭喝着水,抬起头眼中有些氤氲,“没事的,我跟军法处的人说,这事是个乌龙,若是传出去不好听,所以让他们装作没发生事情、也没听见过参谋长的公章一般。爹不会知道的。”戎策说实话有些感动,倒不是因为又被共产党就了一回,而是自家妹妹长大了。

“辛苦你了。我得去一趟处里,把事情了结一下。入冬了,有什么需要的跟三哥说。”戎策拍拍她肩膀,帮她把发丝理到脑后去。叶亭摇头笑了,“是三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说。”

戎策本想提醒她不要顶风冒险发表文章,但是又不好意思说翻看了妹妹的东西,只能留下一个微笑,转身便走。还不等他开门,叶亭忽然喊道,“三哥,最近世态不平,小心为好。”“你也小心。福佑路那边最近不要去了,买年货还是去法租界那家丹麦人开的点心店,跟他说戎策的朋友,有打折。”

戎策走进行动组的办公室时,孔珧正在收拾桌上的材料,看见戎策立刻立正敬礼。戎策摆摆手,眼尖看见文件下面放着的半包蝴蝶酥,“怎么,我一走庆祝上了?”“不是,是听说您回来,我收拾收拾跟这件案子有关系的材料。”

“福佑路平愿点心店,你自己买的?”戎策推开桌上的文件坐到一角,摸出半块蝴蝶酥塞进嘴里,还是脆的。孔珧急忙回答,“家里下人买的,今天没吃早饭,带了一包出来。”“挺好,大少爷挺享福。”戎策似笑非笑拍了拍他胳膊,“把结案报告写了,继续盯电台去。”

孔珧微微皱眉,问道,“那您呢?”“我得趁着杨幼清还没回来,办点私事儿。”戎策叼着半个蝴蝶酥,站起身往外走。孔珧将帽子摘下来深深叹口气,继续手上的工作。

何茂黎坐在咖啡厅享受悠闲的下午时光,戎策推门进去,径直走到他身边坐下。何茂黎像是受了惊吓,一双小眼睛瞪圆了问道,“先生是?”“我是来谈生意的。”戎策扔了一包烟过去。很久之前从沈家仓库偷来一包烟让黑市的人盯上之后,戎策有意无意注意到这个牌子,似乎只有沈家的店铺有售。

“先生,我不抽烟,也不懂你的意思。”何茂黎收拾着身前的报纸准备离开,戎策见他和黑市无关,心里又沉了些,伸手握住他手腕。何茂黎奋力挣扎出来,气急败坏,“请自重!”

戎策微微一笑张开手表示不会再招惹,但心里有了数。这个人是军人,更可能是同行。他的肌肉和手上老茧无法被这身精致的西装掩盖。等何茂黎走了之后,戎策也慢慢悠悠走出咖啡厅,伸手招呼来旁边蹲着的小乞丐。

“戎组长,好久不见,有什么需要兄弟几个帮忙的?”小乞丐露出发黄的牙齿,憨憨笑着。戎策往他手里塞了两张零钱,指着何茂黎的背影,“跟着他,去了什么地方都告诉我。”

小乞丐一溜烟跑了,戎策闲庭信步走回侦缉处,却被急速跑来的孔珧撞了个满怀。“你小子,谋杀上级?”“组座,文朝暮跑了!”孔珧呼吸急促,惊慌失措声音都飘了起来,“阿光出事前他单独与阿光见面数次,我去办公室找他,不见人,他家里也没人,而且,而且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

戎策闻言微微皱眉,快步走向秘书办公室,拉开办公桌的抽屉翻找,不多时找到两张证件扔到桌上,“妈的,就知道他跟日本人有染,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他的照片,可怎么是个平民?”

孔珧将证件翻来覆去地看,戎策气得快要笑出来,“对,知道阿光是叛徒的人没几个,他们倒是动作快,不仅逼人自杀还把自己的退路安排好了。你要是早去他家里,肯定还有好几张假证件,有备无患,随时跑路。”

孔珧点点头,似是懊悔深深叹了口气。若是还有些少年心性,戎策此时怕是要得意,总算是让孔家少爷低头,但现在他除了窝火没别的想法,“就这样吧,你让警察局发通缉令,这才半天,不会跑太远。”

清晨,公共租界西区新开的戏园门可罗雀。原因是平民百姓经济萧条没钱看戏,而有钱的都去历史悠久的戏园子看正出名的戏班子。没过几天这就成了富家子弟玩乐消遣的去处,也不管有没有好戏看,有‌‎‍美‌‎‎‌‍人‌‌‍‎‍有美酒就行。

戎策花了一颗银元才进了门,叼着烟在铺着欧式工艺中式花纹地毯的大厅里走了两步,拦住一个穿着灰布袍子的年轻人,“小子,知道沈家三少爷吗?”年轻人点点头,指向后台,“沈少爷今天有一出玉堂春。”

记忆里,沈三喜欢唱戏,但是绝对不会出去唱,就算害羞地红着脸给他们这群发小唱一段,也会因为父母呵斥不敢再开口。唯独,他会认认真真给沈家大少爷唱一段,有时戎策和玩伴悄悄靠近沈家少爷的房间,还能从墙角听见两人一唱一和的声音。

戎策本以为他是来听戏的,谁知道是来唱戏的。沈家老爷好面子,怎么会让自己的儿子做这种事情。戎策回忆起婚礼上见到的仿佛瞬间老了二十岁的沈老爷子,不得不感叹物是人非,岁月蹉跎。

拉开后台的帘子,戎策看见了空荡化妆间里正在对着镜子描眉的沈景文。他必须承认,沈三长得确实挺漂亮。“沈少爷这是苏三的扮相?”

沈景文通过镜子看见来人,没有丝毫惊讶,只是微微点头,“是,戎组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戎策心里一阵说不出来的苦涩。即便是顶着戎策这个陌生的名字回来,这个桀骜的少爷也是没给过好脸色,对谁都是咄咄逼人。现在却仿佛隔了一面墙,拒人千里之外的沈三一直带着一重面具。这种生疏感第一次出现,不仅仅是对戎策,是对所有人。

“先前接到委托,有人让我帮忙查一查令兄的案子。今天有了着落,想着还是第一时间告诉你比较好。”戎策从怀中拿出一张信封,静静等着。沈景文对着镜子画完最后一笔,这才站起身,“多谢戎组长。报酬你尽管提。”

戎策难得梗了一下,随即笑着摇头,“没事儿,沈三少爷客气什么。这人的照片名字都在这儿了,若是想让我帮忙解决——”“无妨,我自有办法。”沈景文将信封取过来,转身去衣架上寻找苏三的戏服。

“我还有一事相问,”戎策抱着胳膊看向对方,“令兄之前是不是在为政府做事?恕我直言,沈家在黑市畅通无阻,应该有贵人的支持吧?”沈景文拿出一件玫红色的纱衣,回眸望向戎策,“是,我大哥确实和政府有些见不得光的交易。不知先前哪里惹到戎组,来我家放火烧房,今日算是扯平,您说呢?”

戎策倒是没想到对方竟然把之前烧仓库的事情查了出来,但他也不能承认,干脆装傻换了个话题,“反正,总之,你们小心点。这个人是日本人,隶属于一个叫白狐的组织,主要就是针对政府官员及家属。”“想不到戎组还懂得关心别人,倒像是我一位已逝的朋友。”

“我这是怕三少爷的戏迷们不高兴了。”戎策怕他盯着,急忙半侧身体,“行,那我走了,改日请沈少爷喝咖啡。”沈景文没有拦他,颔首示意。戎策疾步走出后台,戏台上零零散散的二胡小鼓已经响了,台下坐着三三两两的观众。其中一人,坐在最中间,戎策记得在哪里见过,似乎是十六七岁的时候。

见过沈景文这一面,戎策一直以来的某种纠结彻底烟消云散。黑市的事情,他管不住,即便是竹马家这一点生意,他都没办法遏制。曾经冲动试过无数次,对于沈家来说,这些损失如九牛一毛。有些事情,法律不允许,但是社会在扶持。一个人的力量还是太小了。

戏台上一阵窸窣,接着是花旦悠扬的唱腔。“忽听得唤苏三我的魂飞魄散,吓得我战兢兢不敢向前。无奈何我只得把礼来见,崇老伯呼唤我所为哪般?”

杨幼清从武汉回来的第一天,把戎策打得满屋子乱跑,最后钻进床底下求饶,杨幼清才消了气,把满身灰尘的小崽子拎出来。戎策知道犯的事自己瞒不过他,事到如今只能装委屈。

“我是气你杀人了吗?你竟然敢去找你妹妹,拿你爹的公章签证明!不要命了?”杨幼清一巴掌拍在戎策屁股上,“以后这种事情,第一时间通知我。”戎策急忙点头,搓着眼睛想挤出几滴泪来装委屈,又被杨幼清拍了一巴掌,“也不怕得红眼病。”

等戎策把从床底下带来的灰都洗干净了,从浴室里出来,杨幼清已经换了身居家的衣服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戎策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走过去,问道,“您看什么呢?”“逮捕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的几个人这件事,似乎引起了不小的抗议声。”杨幼清翻过报纸的一面,戎策挠挠头,他倒是没参与这次行动,但总觉得当局做的有些过火,想发表下看法又怕惹恼了杨幼清。

“戏园子里死了个人,”杨幼清把报纸递过去,“姓何。台上唱着铡美案,忽然起了枪声,正中眉心,说是意外。”戎策从现场照片里看到一个行色匆匆的男子,正是那天坐在最中间的男人。戎策想起来了,他是青帮弟子,姓于。

杨幼清拍了拍沙发另一端的空位,戎策乖乖坐过去,“老师。”“以后这种案子不要接了,你大哥的人情也不是非要还,你不欠叶家什么。”杨幼清揉了揉他的头发,似是自言自语低声道,“长长了。”

戎策乖巧将头贴在杨幼清怀里,说道,“知道了,您说得对,我来上海之后,确实做了很多出格的事情,和之前的联系也越来越多。”杨幼清点点头,没说话。戎策继续说道,“那您是怕我给叶家带来麻烦,还是怕我不再独独属于您了?”

“小赤佬。”杨幼清捏捏他耳朵,将他搂得更紧些,“动荡的年月,有你我就知足了。”“我十多天没见到您了,您也不说想我。”戎策牵起他手腕轻吻,杨幼清挣不开只能随他去。

礼尚往来,杨幼清低头吻在他头顶的发旋,满鼻腔的清香味道,猜他大概是偷偷用了自己的洗发水。戎策不依不挠还在啃他手腕,杨幼清故作严厉把手抽出来捏他脸颊,“小东西,我让你办的事情你一件都没做好。”

“福佑路的电台凭空消失,还能是我偷了卖钱不成?也许是我们动作太大,也许一开始就是错误情报。不过也奇怪,最近几天观察点附近多了很多陌生面孔,听说是新来的副司令在这儿买了套房子养小妾。你别说,抓了一个真的拿着副司令的派司。”“副司令?”“周荐章,就是那个四十岁没结婚但是一堆粉红知己的。”

杨幼清倒是听说过他,原来是北平直系军阀某家的少爷,后来他爹入了牢,自己倒是混的风生水起,十年不到混成了将军衔。不过实际情况倒不能算是混,此人进过讲武堂,曾经留学日本,早在北伐之前就被现在的中统某高层看中,这才平步青云。

与此人还有关系的,是他曾经青梅竹马的同学。两人都曾是燕京大学数一数二的才子,但是另一个在五四运动后不久就思想赤化,去法国留学回来以共产党教员的身份进入了黄埔,后来清党,人还没出黄埔的宿舍就被这姓周的亲自抓了,秘密枪决。而周荐章,靠着兄弟阋墙官升一级。

戎策翻了个身侧卧在杨幼清怀里,抬头问道,“您想什么呢?”“想你呢。”

2.三七

蒋介石让张学良和杨虎城绑了。上海的大街小巷铺天盖地都是关于这件事的消息,从申报的报道到不知道从哪听来的传闻,一个比一个玄乎,似乎这两位将军明天就要带着共产党打下南京了。

杨幼清又一次出差,比武汉还要靠西北的地方。具体的位置他不肯说,戎策乖乖没有问,但是临行前还是有些不放心,去城隍庙求了个符送给他。杨幼清快要气笑了,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动作却轻柔,“你迷信这个?”

“我去伦敦的时候,姆妈送过我一个,但是让我扔到印度洋了,从此我命途多舛,”戎策把护身符叠好了放进杨幼清的口袋里,紧紧贴着胸口,“老师注意安全,别被什么奇怪的人拐跑了。”杨幼清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捏着他耳朵揉了片刻,“知道了,你在上海老老实实待着,上面有意提顾燊做副处长,他性子稳,真成了对我们有好处。你也帮衬他点。”

戎策点点头,手掌隔着衬衫西装轻轻抚摸杨幼清腰侧的肌肉。记得伦敦初见,杨幼清二十五六,血气方刚,一身的肌肉,眉宇间还有着少年英气。离开伦敦的时候,那股英气不见了。现在,连身材都开始消瘦,能捕捉到往日痕迹的大约只剩下骨子里的倔强和忠诚。

“别摸了,下楼开车送我去机场。”“来个kiss goodbye吧。”“我听不懂洋文。”“少来!您在酒吧跟人吵架的时候可是正儿八经的伦敦腔。”

杨幼清这次没留下多少烂摊子。除了监听和盯梢有点收获,那些倾巢出动的围捕一根毛都没捕到。戎策倒是有些好奇,北方形式这么严峻,都嚷嚷着要改组国民政府了,怎么上海一点动静都没有,难不成都被中统和蓝衣社的人截胡了?截胡了倒好,他有大把的时间去挥霍。

转眼到了十二月底,洋人过完了圣诞节,轮到全世界的新年。杨幼清除了两封电报以外没有任何音讯,归期未知。早些年一个人在国外,习惯了冷冷清清,但是自从有了独狼小队那些肝胆相照的兄弟们之后,戎策更喜欢热闹,现在倒还有些不习惯。

所以,元旦前一天夜里,他拿着两瓶酒敲开了叶斋的门。叶斋没想到他会来,看了一眼屋内的叶梁,回过头来低声说道,“你先去银河等我,等梁梁睡了我去找你。”叶梁有些好奇,坐在餐桌前探出头来看。她怕大哥,倒是不怕;另一个天天穿军装的。

戎策朝叶梁挥了挥手,用胳膊肘顶下叶斋的肩膀,“行啊,知道分寸了。这瓶酒你留下吧,洋酒,上次去黑市搜人别人‘送的’。”叶斋倒是毫不客气接过来,抬抬下巴,“走吧你,想一起吃饭?”

戎策抿嘴笑笑退到门外,把皮衣拢拢往外走。今天没下雪,但是出奇得冷。他在银河等到快零点,抽了半盒烟赌赢了一百来块钱,却迟迟不见叶斋身影,干脆一个电话打到家里,是叶梁接的,说二哥早两个小时去了巡捕房。

“妈的,耍我的。”戎策骂了句,把另一瓶酒寄存在吧台,拿了外衣匆匆往外走。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走进巡捕房的时候跟一对夫妻擦肩而过。戎策下意识往那边看了眼,对方也是十分警觉,立起领子挡着脸快步跑走了。

等他走进探长办公室,叶斋正瘫坐在椅子上,揉着他半长不长的一头乱发。看见有人进来,叶斋抬头望了眼,接着低下头去,“你这是听到风声了?”戎策满心疑问,却不作答。叶斋自顾自说道,“真他妈混蛋,张口就要去香港,老子也想去香港,有钱吗?给钱吗?巡捕房上下,就坐办公室的有钱。”

“香港倒是不难,就是现在管得严,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去了也不一定安全。”戎策故作轻松说道,顺便带拿了根烟,还没来记得放进嘴里便被叶斋抢了去。“可不是,就那俩共党,自称认识什么大人物,关系上海命脉,要真是大人物找老子做什么,找公董局的洋老头去。”

共党,戎策心里一紧,他的直觉没错。叶斋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道,“我让他们表现得有诚意一些,这样可以跟上面好交代,半天憋不出一个字,玩我的。”“你若是觉得麻烦,交给我处理。”

“跟我这抢功?上面吩咐了,租界的事租界管。你要是能在华界逮到他们爱怎么处置怎么处置。”叶斋弹了弹烟灰,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顺手拿过外衣,“梁梁好容易睡下,一通电话给老子叫过来。走,跟我喝酒去。”戎策看了看周围无人,凑过去小声说道,“二哥,有件事儿我得跟你认个错。”

叶斋斜眼瞧他,戎策咧嘴笑笑,“刚我给你家打了个电话,又把梁梁吵醒了。”叶斋想也不想一拳打过去,戎策轻而易举挡住推到一边,“二哥,现在你打不过我的。”叶斋骂了一句,拉过他肩膀来往外走,“今天你请客。”

“本来就没想让二哥破费。”戎策感觉自己身上那点残存的少年时期的儒雅只有在家人身边才有所展现,而且是不由自主的。叶斋没注意到他转瞬即逝的感慨,搂着他肩膀往外走。路上戎策隐约听见有人议论,侦缉处的花花公子看上叶家四小姐,来贿赂二舅哥了。

“你就让他们这么说?”“不然呢,你在上海还跟谁走得近?杨幼清那家伙?难不成你喜欢你们处长?”“闭嘴吧。”戎策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叶斋哈哈大笑。

酒过三巡,戎策倒是没醉,但是叶斋已经抱着舞小姐喊小美了。戎策不知道小美是谁,但是怕出意外还是给了舞小姐两块银元让她先离开。过了片刻,戎策才意识到,叶斋喊的是小妹。

“梁梁最近情况是不是不太好?”周围音乐嘈杂,戎策凑到叶斋耳边问着,叶斋晃晃脑袋,大声回答他,“好着呢,我告诉你,这世界上谁都不能欺负她。”戎策觉得这话有点耳熟,无心去想,接着问道,“她十五六岁了,一个朋友也没有,你觉得正常吗?”

叶斋皱皱眉头,骂了一句,把酒杯拍在桌子上,玻璃上清晰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现在这样不都是你弄的,你他妈还来问你我。医院管这叫什么自闭症还是抑郁症,狗屁的抑郁症。”戎策怕旁人听见,急忙倒了杯酒递到叶斋嘴边把他话堵上,低声说道,“我看得出来,这个还是可以治疗的,我推荐你一位香港的医生,你还是早些带她去吧。”

“我就知道你在家,”叶斋灌了口酒,咋咋嘴,也学着戎策的样子“你在家的时候,就不待见梁梁,姆妈对她好,你还生气。你他妈就是不服一个捡来的小姑娘抢了风头。”“我有吗?”戎策脱口而出一句反驳,接着愣了片刻,重复道,“捡来的?”

叶斋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过来,接着用极低的声音断断续续说道,“你别告诉别人,这是姆妈临走前跟我说的。梁梁,是,是咱爸战友的遗孤。”戎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久久没有说话。

他隐约觉得自己应该记得,毕竟‍‌‍‎‎兄‌‌‎妹‌‎‍‌的年龄差也不算小,梁梁出生他应该记得。回忆起来,小时候自己确实不喜欢叶梁,一方便是因为她大小姐脾气。戎策性格温顺经常被她使唤,父母见了也都说哥哥应该让着妹妹。久而久之,戎策对她总是避而远之。有些事情是弥补不了的。

叶斋迷迷糊糊喝着酒,忽然觉得口袋里被人塞了什么东西,想拿出来看却被戎策按住手腕,“这些应该够第一阶段的治疗费用,等你到了香港,把地址给我,我想办法寄钱过去。”“你是多有钱?一个月工资还不够我吃顿饭的。”

“这个账户给你,”戎策从口袋里抽出纸笔,扫了眼四周,飞快在纸上写下一串数字,“这是当年我留学的时候存在汇丰银行的一些钱,没花完的学费生活费,还有打工挣的,这些年吃的利息,七拼八凑有一万多英镑。加上之前给你的两根金条,够了吧。”

叶斋有些吃惊,但还是毫不客气接过纸来放进口袋,“你放心,我这人讲诚信,不乱花。”“我信的是你对小五好,不会让她吃亏。”戎策给自己也倒了杯酒,似是无心问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娶媳妇?”

“哟,你说我年纪大,你比我小多少?教训老子。”叶斋挑挑眉,斜着身子躺在沙发上,“我跟你说,老四跟孔家那个少爷,不对劲。那小孩刚回上海半个月,跟老四见面四五次。”“二哥什么时候这么八卦了。”戎策笑着回应,心里却升起一阵猜疑,萦绕不易散去。

3.昏暗

漆黑的审讯室里充满了铁锈的味道,沉寂地连只飞蛾都不见,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半晌,铁门开了,吱呀片刻后一个身形高瘦的男子走了进来,手里缓慢而有节奏地拍打着一叠文件。“杨幼清,好久不见。”

杨幼清坐在椅子上,慢慢抬起头来。他已经被关在这里一天一夜,除了有人来送了杯水,其余时间一直被晾着。他也不着急,抬头的动作也带着些许盛气凌人的架势,乍一看干涸的嘴唇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是一只饿狼,眼神凌厉。

那人继续道,“杨队长,不,现在您是上海警备司令部侦缉处的处长。您不介意解释一下,民国二十年,发生在哈尔滨的一件暗杀案吧。”“你是谁?这件事情有很高的保密等级。”“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周荐章,上海警备司令部副司令。”

杨幼清借着头顶一盏昏暗的灯光打量他,青年模样不像是快要四十岁的人,温文尔雅不见一点煞气,却给人一种深深的寒意。周荐章见他不说话,低声笑出来,“杨处长,我的级别不够吗?”

“我想以你的能力,足够从其他地方知道这件事情的全部过程,告诉你也无妨,”杨幼清张弛有度,不紧不慢说道,“我带着新组建的独狼小队,自莫斯科坐火车前往满洲里,发现目标董财生,接着跟随他前往哈尔滨,发现他私通日本人的证据,请示后即刻暗杀,未留后患。”

周荐章摇摇头,凑近了些,“杨处长不说实话,恐怕是没办法平安回到上海。”杨幼清轻笑一声,毫不畏惧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周副司令,你的人在武汉回上海的火车上将我打晕带走,已经不算平安了。我猜我们在一个废弃的火车车厢里,周围还有正常运行的火车经过。上海的铁路线,你我怕是都很熟悉。”

“那又如何?据我所知,参与这件事的人,或者说真正杀死董财生的人,是你的手下戎策。他当时化名曾旭华,用的身份是戏班老板,再往前,我们只能找到他在欧洲活动的证据。你还希望我们继续深究下去吗?”

杨幼清手指攥得发白,若不是被扣在凳子上怕是已经站起来一拳打过去了,“我不怕你查下去,只是惋惜,我们虽有分歧,但都是党国的人,没必要搞得这么僵。”周荐章笑了,摇摇头,“我知道他对你很重要,如同这件事情对我很重要一般。还是希望杨处长好好考虑,若是坦诚相告,我们日后还是合作伙伴。不然,我不确定你那个住在法租界的下属会发生什么意外。”

“你别动戎策,我告诉你。”

4.雪国

1931年的冬天,大雪封城。火车缓缓停在哈尔滨火车站的站台边,人群涌下,嘈杂声充斥每一个角落。杨幼清从车上走下来,一身青色长袍套着干净甚至可以说是精致的小棉袄,戴一顶御寒的帽子。

戎策紧跟着他走下来,踉跄一步差点摔跤,杨幼清冷冷看他一眼,“不会走路了?”“不是,就是觉得您这么穿挺好看的。”戎策提着两个皮箱,用肩膀蹭了蹭脸颊,忽变的天气让他眼角的伤疤有些发痒。

“你是班主,把东西给他们。”杨幼清一指身后的几人,他们倒是聪明,主动把箱子接了过去。戎策上前几步凑近了,杨幼清才发觉他这一年竟然又长高了几分,比自己还要高出一截。“老师,您之前说您扮名角,我还以为您说笑呢。”

杨幼清摆出副傲慢的神情,说道,“你心里想的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哪想别的了,”戎策微微一笑,带着几分少年人的腼腆,“我有一个发小,也喜欢唱戏,唱花旦,小尖嗓子可好听了。您什么时候开个嗓?”

“我不会。”杨幼清冷冷回了句,甩下他快步往前走。戎策愣了下急忙追上去,“您生气了?”杨幼清没说话,戎策越发胆怯,低声问,“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记得自己的身份,若是你什么都做不好,当初就不该救你。”闻言,戎策下意识咬了下嘴唇,伸手拽住杨幼清的衣角,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杨幼清倒是觉得他这个样子有几分可爱,但不是一个优秀特工需要的可爱,“小娘们一样干什么呢?”

戎策立刻松了手,试图让自己表情刚毅一些,杨幼清这才有几分笑意,“长得像小白脸,太引人注意,以后晒黑点。”“哦。”戎策点点头,郁郁寡欢。

入夜,侦查的组员顶着风雪钻进废旧戏园的后台,冒冒失失想往里走被戎策一把拦下,“赵儿,队长休息了,不急的话明天再说。”赵吾葳火急火燎倒像是真的有急事,“刚才在董府,差点被董财生带的保镖拦住,是个陌生人救的,看样子是共产党。”

“那你不逮住?”“他功夫好得很,阿华,别说你了,队长都不一定打得过。他也没心杀我,给我一个小东西让我带回来给管事的看看,还说只有通过他才能干掉董财生。”赵吾葳侦查跟踪都是好手,但做事有些犹豫武断,干脆把手里的东西拿给戎策看。

那是一枚黄埔军校的徽章,后面刻着六字。戎策也是迟疑,倒是杨幼清听见了响动推门走过来,“吵什么?”“老师,您看这个,是个共产党给的。”戎策还没说完便被杨幼清抢了徽章,“黄埔六期,里面不少共产党。”

戎策不解望向他,杨幼清拉住他手腕,“跟我进来。”肌肤相触的瞬间,戎策感觉自己心脏漏跳了一拍,接着疯狂跳动,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杨幼清半拉半扯拽到屋里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了门。

“我是黄埔六期的。”杨幼清把徽章扔到桌上,“我们有个教员,叫郑辉,他给每一届、每一位教过的学生都发一枚徽章。军人情怀吧,战场上搜到别着徽章的尸体,还能敬个礼,送最后一程。”戎策有些茫然,低头去看那枚小小的已经生锈的铁片,“那,我们能不能信这个人?”

“保不准是为了钓我们出来,”杨幼清低头,“先别管这件事,你去董府游说,一定让他们答应戏班在董老爷生辰登台,不然我们前功尽弃。”戎策乖乖点头,语气坚定还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决绝,“您放心,就算没能成功,我也会把那汉奸杀了的。”

清晨初升的太阳带着浓浓的寒意,戎策揣着袖子坐在庭院里,不多时有人推门进来,正是杨幼清。“老师去哪了?”“去买了点包子,你们不是不知道北方日出晚,几点了还不起?”杨幼清假装没听出他语气里的质疑,轻松回答。戎策怀疑片刻也就放下心来,伸手去拿包子。

“阿策,我想了想,共产党知道我们的目标与他们一致,应当不会下杀手,我去见他一面。”杨幼清低头将包子放进笼屉里,抬头戎策愣在原地,半个包子塞进嘴里不知道在发什么呆。半晌,他才说,“老师喊我什么?”

杨幼清眼中难得闪过一丝慌乱,接着正色道,“怎么,不喜欢?你自己取的名字,说得好听,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没,我喜欢,老师,您去的时候我跟着吧,安全些。”

也不知这人是什么来头,戎策连见都没见一面,蹲在胡同口等了半个钟头。等杨幼清独自走出来他才迎上去,擦了擦被冻僵的鼻子,“老师,怎么样?”“准备后天登台唱戏吧。”杨幼清说得轻描淡写,但戎策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追问道,“他是谁?您的同学?还是那个郑辉?”

“你很好奇?”杨幼清冷冷看他一眼,戎策立刻住嘴不说话了,微微弯着腰跟在他身后,像是小跟班。

戏台搭起来了,董老爷也穿了一身动物皮毛从屋中走出来,身后跟着他侄子董财生。戎策透过一层帘布观察外面的情况,腰后上膛的手枪蓄势待发。除掉汉奸的同时,他必须保证戏台上的杨幼清不出意外。门口挂着红底黑字的招牌,名角梨花的一场《白蛇传》。

一阵锣鼓轻快而富有节奏的声音过后,身穿着白色戏服的杨幼清上了场,一招一式都像是学过的。戎策一瞬间勾起了一段记忆,但模糊而又像是梦境。也许他梦到过这样的老师,没有往日的霸气和凌厉,却也不似女人一样的温柔,只是平易近人,周身散发着温暖的光。

戎策有些期待杨幼清开口,但他知道老师不会唱的,前奏一结束就是刀光剑影的正章。果然鼓声一停,杨幼清从身后摸出一把枪,对着董财生的脑袋开了一枪,瞬间鲜血四溅,却只打中了他的胳膊。

“混蛋。”戎策骂了一句,拔出枪来冲出去补上一枪,正中眉心。杨幼清有些诧异他第一次出任务竟然临危不乱,但无暇顾及,身边冲上来四五个壮汉要将他按倒在地。“老师!”远远一声叫喊,杨幼清心里笑着,这小孩果然是会慌张的。

同伴四下散开迎上敌人,戎策有一秒的空档回头,清楚看见一人将杨幼清狠狠撞在地上。他随即开枪,敌人的鲜血喷了杨幼清一脸,那人也没了生气倒在地上。剩下的几人不约而同朝这边扑过来,被乱作一团的人群挡住,戎策怕伤及无辜不敢开枪,还是杨幼清爬过去捡了枪将他们一一打倒,动作迅速毫不拖泥带水。

不到三分钟,外面响起了警笛声,戎策冲过去拉住杨幼清的胳膊,“老师,快走。”“阿策,我的腿断了,”杨幼清脸色苍白,汗水湿了妆容,“你要是能冲出去,就背着我走,不能你就自己跑吧。”

“我怎么会丢下你不管!”戎策焦急地喊着,背过身去慌忙拉杨幼清的大腿,想让他骑在自己背上。杨幼清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摸哪呢?”“您还管这个,赶紧上来,我带您离开。”

一瞬间,杨幼清在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里看见了视死如归。他扶着断腿爬上戎策的背,尚且单薄的小孩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他背起来,风一般跑出去。杨幼清和他配合的也好,一手搂着戎策的脖子一手开枪射击身后追来的敌人,后坐力让他差点掉下来,但都被戎策稳稳托住了。

“老师,我带您去医院。”“不能去,董家势力很大,去戏园旁边的诊所,那里是我们的人。”杨幼清深呼吸着,“阿策,我的腿估计保不住了,难留在前线,以后,你得做我的刀。”“好,好,”戎策不知为何涌起一阵窃喜,跑步的粗喘隐藏了语气中的轻快,“我做您一辈子的刀。”

杨幼清的腿保住了,就是前几年轻微跛脚,康复训练一段时间后已与常人无异,但是远远达不到一个特工的标准。而戎策,漂亮完成了他的第一个任务,此后屡经磨练,越来越贴近杨幼清最年轻时的样子,就连那装出来的吊儿郎当的架势都学了十成十。

“所以,你见到了郑辉,是吗?”周荐章将文件合起来,似是不经意发问。杨幼清不置可否,“我可以走了吗?回去晚了,我的下属会闹。”“你可以走了,我觉得我们的合作还是很愉快的。”周荐章亲自走过来给他打开了手铐,杨幼清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出去。

等杨幼清消失在拐角处,周荐章对身边的人说,“跟紧他,如果小辉在上海,他们不可能没有交集。师生之情?我看未必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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