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可知自己都承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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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元十二年七月,脱脱请率军讨徐州,得皇帝允准,即命脱脱以丞相分省于外,兼行枢密院使,都制诸处军马,八部汉军、右都卫军、隆镇卫及草原各部蒙古军从其行。八月,脱脱自大都出发,挥师南下。
先前脱脱之弟也先帖木儿奉旨攻打河南沙河,所率精兵号称三十万,然而也先帖木儿为人庸懦,见敌大至,当即被唬得魂飞魄散,未及交战,便弃阵而逃,不战而溃。如此丧师辱国,让各地红巾军气焰大炽,更加不把官军放在眼里。
贼寇一时猖獗得无以复加,犹以徐州芝麻李为甚。其拥兵十万,盘踞江淮,把持黄河与运河要路,一旦彻底扎根,便会掐断大都的物资供给,此害更远甚于贼患。是以皇帝虽对脱脱忌惮有加,形势迫人,也不得已从其出兵。
脱脱率军二十万南讨,随行将领对于战事前景并不明朗。年轻的丞相久居高位,不涉战阵,谁知是不是也先帖木儿那等膏粱子弟。若是此战再败,元廷怕是彻底的威风扫地,再难压制贼寇。
官军军纪废弛、骄纵疲弱,与贼寇对抗,无论体力、士气,都未必占得上风。早在治河之时,脱脱便深知此事。是以淮东元帅逯鲁奏请招募两淮盐丁为兵时,脱脱当即同意;又招揽王宜所募丁勇三万,充入前锋。无论盐丁抑或丁勇,皆乡野悍民,若许以重金,其战力岂是骄纵的官军可比?
八月下旬,脱脱大军抵达徐州时,逯鲁、王宜等人已围城多时,专候朝廷大军。然而芝麻李所率红巾军以徐州城为据,屯粮城中,似乎并不畏惧官军。逯鲁、王宜等先期攻城多次,皆收效甚微。贼寇狡黠,且抵抗甚猛,饶是骁勇的盐丁,也久攻难下。
徐州城外的元军大营里,逯鲁等人将战况向脱脱道明,脱脱闻言,亦沉默不语。想是脱脱劳师远来,必人困马乏,逯鲁又道:“丞相与众军士远路风尘,不如休整几日,再擒贼寇。”
黯淡的灯火下,脱脱凝然出神,而后否决:“不必。红巾贼以为官军疲弱无能,又兼远道而至,必不设防。贼寇被围日久,我军疲乏,贼亦疲乏。不如乘其不备,一鼓作气,挫其锋锐,则城可破之。”
逯鲁犹豫起来,还是觉得此举过于冒险,可脱脱为人专断,一旦下定决心,很难扭转。正踌躇间,又闻脱脱言:“此次带来的官军,底子我是知道的。精气锐气,也就在这几日,一旦延搁日久,士气也就耗空了。所以,必要速战。明日,我亲自领军。”
他语气平淡,话语却让众人为之一震。丞相乃国之柱石,亲自领兵,一旦身有不测,朝廷岂不有倾覆之危?何况二十万大军汇聚此地,若是主帅有失,必将一溃而散。
逯鲁、王宜皆大惊失色:若是丞相有个闪失,纵然赢了此战,皇帝怎不咎责,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众将皆连连劝谏,以为不可,唯有脱脱身后的贾鲁笑而不语,此次他亦领兵一路,随军而行。
“此事丞相熟虑已久,诸位将军放心,”贾鲁笑道,“明日,连丞相都不畏凶险,亲身出战,随军将士敢不拼死效力?”
劝了几番都不见成效,逯鲁只得叹息作罢。并无多少时间延搁,很快同脱脱商议起作战方略。待众人谋定,各回营帐,空旷的大营里唯余脱脱一人。
他熄了灯火,和衣而卧,并不能安眠。朝事兵事接踵而来,一重一重压在心中,他只觉沉重得喘不过气。以身涉险,非他所愿,他亦不得已而为之。皇帝猜忌如此之深,贼寇又如此猖獗,不亲身出战,激励士气,贼患难平。此战若败,不仅自己获罪,连弟弟先前的烂账也会一并清算,更不用说日后将是怎样的局面。朝廷倾力而出,若是一战而溃,恐怕真是天下大乱,亡国有日。
亡国?这个字眼猛然袭来,如刀子一般戳进心口,激得脱脱惊惶而起,喘息不止。这是他从未敢想过的可怖结局,与他先前的愿景亦相距甚远。自拜相以来,他兢兢业业,竭力用事,几乎耗尽了心力,可事以愿违,国势还是无可挽回的衰颓下来。时至今日,他不敢不信天命。若果真天命如此,就算全力相抗,也未必能挽回一二。他不再奢求中兴,惟愿国祚再续上三四十年,不要让他的君主成了亡国之君便好了。
多么卑微的愿景!远在大都的那个人,可曾领会他的苦心?明日他若不慎死在这里,那人可会有一点痛心?
想到这里,他又冷冷一哂:对于一个没有真心的人,又怎会知道痛心的滋味?若自己果真战死,才是为皇帝解决了心腹大患——完完全全、彻彻底底、一劳永逸。
为一良臣,为一贤臣,不就该尽心尽力为君分忧么?忠诚二字,到底要沾着鲜血,用性命来书写,才是极致的忠诚。
他复又躺倒在榻上,昏昏沉沉,却一夜无眠。
*
天刚破晓,元军的火炮就轰入徐州西城门,黯淡的天幕瞬间被炽烈的火光撕裂。
攻袭突如其来,城内哀鸣四起,一时仓惶无措。猝不及防的一击,更惹起了贼寇滔天的恼恨,当即拾整装备,全力反击。
脱脱领兵城下,严阵以待,巢车、云梯、弩机、火炮等攻城器械一应俱全,诸将亦从容部署,趁势而进。敌方已失先机,元军斗志更盛,先前苦战未果的盐丁骁勇更是激发了骨子里的野性和杀机,冒着漫天的箭羽和石砲,推着云梯一路向前。
“丞相有令,首登城者,封千户,赏金千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战士们之所以拼死卖命,为的不是家国大义,利益的刺激才是他们搏命的动力。至于城中负隅顽抗的贼寇,其兴兵作乱,又岂是为了圣人之道、夷夏之别?不过是图着一夕成事,享尽高官厚禄、千金美酒罢了。
都是为了活命,都是为了利益。
脱脱冷冷想着,目光沿着瓦楞帽的边沿,射向那炮火交加的城池。贼军的抵抗愈发凶悍,让他着实心惊,清醒过后的奋死相搏,其激烈残酷,远超众人想象。战到最后,智谋已是其次,不过是力量的相抗,比谁更狠,比谁更硬。
他铿然下命,战阵再度推进,自己也随之上前,几乎已到敌军射程之内。漫天的箭羽如密布的天网一般兜头砸来,凌厉而猛烈,竟让人无处驻足,无从躲避。
“丞相!”身后有人惊叫,脱脱听到时已躲闪不及,一声啸叫破空而来,直逼命门。
箭镞猝然没入血肉,发出让人心惊肉跳的钝响。血腥肆意蔓延,瞬间淹没了口鼻。
战场上一时噤声,诸将的呼吸都停了一瞬,齐齐望向万众瞩目的那人。待看到马上摇摇晃晃的铁翎箭,惊惶万状,肝胆欲裂。
丞相!
好大胆的贼子!
诸将围簇而上,待靠近那匹栽倒的战马,却又不合时宜的犹疑,似乎不敢确信这个沉重的打击,一旦主帅有失,大军只怕轰然而溃!
脱脱咳掉呛鼻的硝烟,挣扎着起身,环顾四周,左右都是面无血色的属将。刚才险之又险,那箭镞正中马首,吃痛的马儿惊惧之下将他掀下马背,却躲过了接二连三的夺命之箭。
有人欲扶脱脱而下,他不为所动,只道:“换匹马来。”
诸将呆了一瞬,而后爆发出轰烈的欢呼,一时军心大震。一瞬间,士气和怒气更加彻底地激发出来,全部贯向城中那嚣张的贼寇。
元军强势攻击,两日后,徐州城破。
*
城破之后,战后整顿便是最重要的事宜。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贼军奋死相抗,元军也死伤惨烈。侥幸活存的士兵,一腔余恨尚无从消解;拼死杀敌的骁勇,其奖赏如何兑现;数十万大军,供养补给亦成问题;还有残活的贼寇,尚困在城中,一旦官军撤退,会不会起兵复叛;若是徐州城破复叛,刚刚遏下的反叛之火怕是再度熊熊燃起……
如此种种,都是心头隐患。
脱脱与诸将在帐中集议,众说纷纭,争论不休,议了半日,才终于有了眉目。脱脱冷目望着众人:“此事当如何措置?”
“屠城!”
“屠城!”
“屠城,掠尽城内金银!”
……
逯鲁、王宜纷纷建言,最后连贾鲁也不得不同意。众人同声一气,脱脱听在耳中,亦是背脊发凉,心中生畏。
徐州城中,不仅有残活的贼子,亦有无辜的百姓。可是起兵作乱的贼子,一旦卸下红巾,与平民无异,又该如何分辨。这些人平时为民,乱时为贼,流窜四方,为害匪浅,若是姑息纵容,实乃心腹大患。
可是屠戮全城性命,纵有一万个理由,此举也太过残虐。
脱脱揉着额头,一时心乱如麻,心中宛如闷海愁山,无可排解。
全城性命都在他一人决断。
遥想大朝草创之际,征战四方,为震慑威吓,战后多有屠城之举,以便声扬威名,令四方不战而降,达到损失最少的目的。彼时亦因蒙古逐水草而居,不惯守城。其后世祖即位,吸收汉法,怀抚四方,游牧的习俗渐渐淡化,逐渐变为建城立郭,安居务农。即便时有交战,也都严禁屠城,以仁为先,所以伯颜攻破宋都临安,才有“无血开城”的佳话。可是时至今日,天下贼患迭起,风雨飘摇,早已今非昔比。红巾军四面而起,互为呼应,视元廷为无物,视官军为朽木,横行四方,聚而生乱。纵然平了徐州,若军威不立,贼心不死,还有濠州、颍州等叛乱数地,这场祸乱何时是个尽头?
他左思右想,终是不得解脱。
见他久久不语,逯鲁忍不住开口:“丞相!兴亡之际,万不可存妇人之仁!此番攻下徐州,官军亦伤亡惨重。若不显加诛戮,威吓严惩,贼子定以为我朝廷可欺。待官军撤离,卷土重来,又是大患。四方见此,又怎会把我国朝放在眼里?”
王宜也暗暗提醒:“徐州城中,储物颇丰,我军补给,几已告罄。若强势掠夺,小民必不愿,衔恨复叛,此番用兵便是徒劳。不如尽屠之,以绝后患。”
再看贾鲁,他亦暗暗点头。
脱脱一叹,没有回应,而是将众将挥退了。
他独自一人坐在帐中,整整思量一夜。无论如何,为安定时局,屠城都是上策;而留存活口,只因一念之仁。可是同国朝安危相比,这一城百姓,就那么无足轻重?
孰轻孰重,他心里明白,却是难下决断。
一夜无眠。一夜之后,又是整整一日。
待到傍晚,诸将再度寻到帐中时,只见脱脱满眼血丝,疲惫不堪。逯鲁心下不忍,却仍狠心提醒:“丞相,军中积怨已久,白日又有兵士寻衅殴斗,任此下去,若无由头宣泄,恐生哗变!”
“丞相!”
“丞相!”
“丞相!”
众人纷纷附和,事已至此,几无退路可言。
也罢,这恶人就由他一人来做罢。只要能力挽狂澜,扫平危局,即便背负恶名,他也在所不惜。
脱脱闭目思虑良久,待睁开眼,终于痛下决断:“戌时一到,即刻屠城。”
*
天色一黑,死寂的徐州城中遽然爆出火光,紧接着就是惊天而起哀鸣嚎叫,趁黑而入的兵士如狂暴的野兽,纵情地劫掠、屠戮,以宣泄心中的怨气,填补无尽的贪欲。
火光冲天而起,吞噬全城,照耀十里,亮如白昼。脱脱站在营外,冷眼看着漫天凄迷的血色,听闻城中绝望惨烈的哀哭,心脏已如碎裂一般麻木。这每一声哀叫,都是他的罪孽;每一声哭嚎,都是一条性命。所有青春的、衰朽的、美丽的、丑恶的……活生生的性命,都在刀下沦丧,在火中付之一炬。
徐州全城,无一活口。
他仰头看着刺目的火光,一时惘然:一个王朝究竟烂到了什么程度,才要靠屠戮子民的性命得以存活?而这样罪孽的王朝,还有存在的理由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为了国朝安危,便是背负罪孽,他也只能如此;为了九重之上的那个人,他尽到最后一份义务,拼尽良知,只能如此。
而他可知自己都承受了什么?
夜风骤然刮过,仿佛裹挟着无数阴魂,尖啸着钻入他的身体,他下意识探向心口,奇怪的是,那里并不觉得疼痛。
脱脱惨淡一笑,初时不解,而后了然:一颗麻木的心,又怎么会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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