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他看起来特别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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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一战而胜,贼首芝麻李被擒处死,官军声威大震,元廷终于从一片颓势中看到希望。趁此时机,官军加紧对红巾军的围剿。四川行省、陕西行省长官纷纷出兵,南部、西部红巾军被一一剿灭,北方义兵乘胜而进,义兵首领察罕帖木儿、李思齐围困刘福通部而剿之,北方贼寇也暂时平定。
至此,朝野上下稍得喘息,皇帝大喜,立刻重赏脱脱,表彰其功。首先应地方所请,为脱脱建生祠;待脱脱班师,又加封太师,立《徐州平寇碑》述其功绩,更赏珠衣、白金、良马、宝鞍若干……其恩宠之盛,无以复加。兵权相权集于一手,文武百官无不震惧。脱脱此时,真真正正走到了人臣的巅峰,而其煊赫声势,也终于达到极点。
不单皇帝忌惮,连傲气的皇子也不得不放低姿态,向脱脱示好。
脱脱归朝,皇子爱猷赐宴私宅,如此荣宠,朝臣皆为之侧目。
那日当面戳穿脱脱隐痛,爱猷初时得意,归来便十分懊悔,奇后闻之,亦对其狠狠斥责。皇帝虽有三子,而另外两子,都幼时夭折,余者唯有长子爱猷。爱猷虽是独占优势,可生母奇氏出身微贱,现今仍是第二皇后。元廷以嫡子为尊,眼下正宫皇后伯颜忽都仍在,爱猷即便被立为太子,若无正式册封,仍无实名。皇帝对此事久久悬置,态度暧昧不明。奇后母子急在心上,而皇帝不松口,二人也无计可施,若想得偿心愿,非得脱脱助力不可。
当下,他还没有得罪脱脱的资格——哪怕其人是个以身侍君的嬖幸!
是以酒宴之上,纵然满心嫌恶,爱猷也不得屈尊俯就,殷勤示好。
管乐合奏,丝竹齐鸣。既有兴隆笙、火不思等回回乐器,亦有加巴剌般、龙笛等番乐梵音,辅之以教坊司的曼妙乐舞,当真是喜乐祥和的太平盛景。
脱脱捏着酒杯,凝然出神。仙乐入耳,他却恍若未闻,脑中嗡鸣不休的,还是兵戈凛凛,杀伐阵阵,以及那绝望无助的悲哭和哀鸣。他用力揉着额角,那声音却萦绕不去,想要饮酒麻痹,却觉连这酒液都带了战场的血腥。金杯中蒲萄酒幽幽晃动,脱脱凝视片刻,只觉杯中满是赤红的鲜血,心中大震,手也不禁一抖,杯盏便铿然坠落,酒液瞬间溅了满身。
他一时失措,受惊一般,惶然起身,怔怔望着这一身狼狈出神。早有人察言观色,欲上前伺候,爱猷却屏退众人,亲自过问,小皇子端起威势,冷冷瞪了宫人一眼:“愣什么?还不伺候太师换衣?”
脱脱连道无妨,却拗不过爱猷,被人服侍着换好了衣物。待回来细看,恰是爱猷为其准备的一身新衣,其长短尺寸,都恰恰合身,必是事前用心所致。一念及此,脱脱沉默半晌,心里五味杂陈。
“我的太傅,御榻之上,我父皇可被你伺候得欢心?”
那句话如诅咒一般,冷不防又在脑中炸响,脱脱惊怔之余,平复许久,才意识到刚刚只是幻觉。待回过神,却见皇子正言笑晏晏地望着自己,那亲昵的神态,一瞬间又变成了幼时在自己怀中撒娇耍赖的孩童。
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笑意,一股尖锐的痛楚在悄然吞噬,脱脱眉头一皱,心像碎裂一般难受。
一切都回不去了,话一出口,便是覆水难收。
爱猷却未觉察到他心中所想,只是上前敬酒:“太师亲率兵马,兵锋所指,贼寇即平,实为我国朝肱骨。本宫替这天下敬太师一杯!”
眼见他的称呼从“太傅”又变成了“太师”,这背后不知藏了多少婉转心思。小皇子面带笑意,满脸钦慕,仿佛全然不曾见过他耻为人知的一面,脱脱暗叹半晌,终是无言,只能闷头将酒饮下:
“殿下言重了,为朝廷效力,臣本职也,不足为道。”
他淡然回道,似乎不愿承受皇子的示好。如此礼貌又冷淡的回应,让爱猷一时尴尬,年少的他尚不善应对,登时怔在原地不知所措了。
正踌躇间,忽闻脱脱一笑:“臣不在朝,疏于督导殿下功课,殿下读书可曾用心?”
这才是熟悉的关切语调,暌违已久,爱猷乍一听见,一瞬间又卸掉了所有的心防,心下莫名的酸楚:他和他的奶公,怎会因那一事就心生隔膜?为人嬖幸,他是心甘情愿的吗?
爱猷混乱地想着,又闻脱脱问:“近闻殿下喜好佛法,时常于宫中打坐参禅,可有此事?”
爱猷又是一怔,也不知脱脱为何在这席上问及他的课业。可他又该如何回答?先前皇帝沉溺西番秘法,他本是深恶痛疾,可后来父皇拉着他一同参悟密宗,耳濡目染,竟也品出其中妙处,日渐沉迷起来。奇后对此颇为不满,多次谏止,而皇帝宽纵之下,却是无可奈何。此事何时传到了脱脱耳中?
他对这个太傅,还是心存畏惮的。
出神之间,未及细思,便出口道:“李先生教我读儒书许多年,我不省书中何意。西番僧教我佛经,我一夕便晓。想来这佛法之中,也有诸多精妙……”
他怔怔说着,脱脱听在耳中,已然变色,侧耳细听,那梵乐阵阵传来,抬眼一瞥,殿中曼妙婀娜的舞蹈,不正是皇帝沉迷不已的十六天魔舞么?可是皇子何时竟也沾染此道!必是皇帝引诱所致,那人自己疯魔也便罢了,何必拉着皇子一同堕落——他难道是疯了!?
皇子学到的东西,除了这佛法和乐舞,还有什么?
念及此处,那不堪的场面瞬间撞入脑中,脱脱不由扶额,一时不敢深思,只觉脑内钻心地疼,又是愤懑,又是失望,胸中一滞,气闷得几乎窒息。他不明白,自己苦心辅佐的帝王储君,何以一夕沦落至此?这到底是谁的罪过?
“太师怎么了?”见他面色不善,爱猷才灵醒过来,不由上前探问,哪料还未问出,就被他一口喝断:
“荒唐!”脱脱猛然甩手,转顾爱猷左右,勃然大怒,“谁为皇子近侍?十六天魔舞这等淫乐,世祖朝时就已禁罢,何以出现在殿下宫中!?”
皇子府的总管早已循声而来,见脱脱震怒,登时吓得跪倒:“太师息怒,因陛下喜好此舞,早已在宫中风传,佛事宴会上时有上演,此事却是不该怪罪殿下啊……”
老总管慌乱之下口不择言,无意中攀扯出皇帝,脱脱却是一怔,表情僵住,再无一言。见他这般,总管心里更是后怕,这股怒火要是憋在脱脱心里,还不知怎么发作呢?到时自己这颗脑袋……
他暗暗骂了自己一句,几乎快把舌头咬断了。
原本平静的宴会骤然冷场,自己的家奴还被拖出来责骂,爱猷心里难能痛快,被脱脱当众怒责,他只觉颜面扫地,先前的畏怯一扫而光,心里只剩长久的积怨:
十六天魔舞而已,他又把自己想成了什么!
想到这里,心里便涌上一股恶毒,再望脱脱时,目光已是阴冷:“十六天魔舞源自密宗,原是清净佛事上做供养之用。何来淫乐之说?太师又是想到了何处?本宫身正影直,何惧旁人置喙?正所谓清者自清,淫者见淫。”
爱猷优雅地笑着,刚刚遭逢训斥的慌乱全然不见,他又恢复了皇子该有的高贵矜重,不疾不徐地抬眼,从容看着他的奶公在这场交锋中一败涂地。
这话语背后之意不堪深思。
在众人或惊讶或惶惑的目光中,脱脱渐渐失语,原本勃涨的怒火像骤逢暴雨,被打个零星粉碎,一点火星都没有了。他彻底僵在原地,俨然一个没有魂魄的石偶。
他都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皇子私邸的。
一到殿外,便有宫车在门外等候,脱脱问也不问,看也没看,麻木上前,由人扶进去,一路送到宫内。
皇帝听闻脱脱受邀赴宴,特派宫车接回,眼下这个时候,回府是不可能了,权且让他在宫中留宿一宿罢。
他本没想着他会前来,可他还是来了。
清冷的紫宸殿前,那人下了宫车,踏着遍地清辉一路走来。熟悉的面容映入眼中,心里登时滚过一阵悸动,他不顾帝王的体面,当即上前迎了两步。
脱脱出征前那一度缠绵,皇帝刻骨铭心。残忍伤他,事后他亦后悔,可是到了今日,两人早已爱恨不能。然而纠缠多年,他又怎舍得放手?眼下,能爱一日,便是一日。
皇帝自暴自弃地心想。
脱脱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经意中挑起脸庞,待看清深宫外等待的帝王,不由一怔,而后所有表情都淡去了。
他停驻脚步,只是站在长廊一侧,远远地望着他。
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他不曾想过。也许是那感觉太过熟悉,无论爱恨,都已深入骨血,再难剥离。他不由自主便跟到了这里。
想到这里,脱脱倍感荒谬: 他是他一切苦痛的根源。如今的他痛苦无依、无法自赎,到头来竟回到他身边寻求慰藉?
还真是作孽!
他想不明白,也不愿再想,只想就此沉沦,沦落到深无止境的暗夜里。唯有夜色,才能掩盖一切耻辱与罪恶。
长廊之下,月光清浅如水,两人隔着朦胧的清光,久久对视。脱脱凝然冷视,浑身都是拒人千里的寒意。面孔如冷漠的石雕,目光空无一物,如风般掠过,比这月光更冷,竟像来自幽冥。
这可是从战场回来的人啊!而他以命相搏、出生入死,不都是为了他么?
皇帝被这眼神一刺,心脏狠狠地抽痛,一股强烈的愧意碾过心头。再也忍不得,当即上前,拥住那股幽冷。
那人果然如他所愿,如萎落的枯叶一般,无意识地跌进他怀里。不知为何,今晚的他看起来特别脆弱,空洞得没有魂魄。
皇帝小心翼翼拥着,心里患得患失,生怕他一触即碎,更怕他稍纵即逝。
这种感觉持续了很久。直到躺在帐中,与他完全交融时,皇帝还是心头茫然,他不知道日后会迎来什么。
他只是明了一事:这样温柔如水的良夜,这样任情索取的缱绻,今后都不会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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