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我让你感到威胁了,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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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既克,各路红巾军逐渐转入颓势,战事稍歇,元廷上下都松了口气,趁这短暂的太平时景,脱脱得以抽出精力用心农事,着手屯田。
南方贼寇多有盘踞江淮者,因此运河受阻,海运不畅,京师便用粮告急。先前脱脱挥师南下,亦是苦于钱粮受江淮所制,无可奈何之举。为万全计,脱脱即与省臣议,屯田京畿、保定、檀州、顺州诸地,招募江南农夫佃种官田。
屯田很快收获成效,眼下便是不用海运,京师亦能丰收自足。
风调雨顺,四海晏然,朝廷似乎看到了中兴之象。天子大喜之余,遂有锦上添花之举。至元十三年,立长子爱猷识理达腊为皇太子,兼中书令、枢密使,朝廷大事皆先奏太子,而后上达天听。有太子在,皇帝渐渐放权,亦有闲暇探究番僧秘法,演揲儿法大行宫中,君臣同修,聚众宣.淫,一时淫风大炽,秽不可闻。脱脱对此,却是不置一词。
太子爱猷与闻朝事,十五岁的小少年初尝权力的味道,一时目眩神迷,沉醉不已。省院台大事兼掌,他犹嫌不足,皆因他虽为太子,尚未受到正式册封,尚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对此,皇帝却暧昧不言,而脱脱似乎也有意置之不理。如此不明不白,爱猷如痒在心,终是按捺不住,派哈麻探问脱脱之意,而对方却以正宫皇后日后可能有子为由,迟迟悬置。
爱猷得知,心里益发忌恨:脱脱既在此事上与他为难,他又岂会让他好过?
六月,脱脱奏请在江浙、淮东等地立分司农司,招募农师修筑围堰、教民耕种。折子递上去,到了太子处就再无进展,脱脱来问时,爱猷只道:“农事乃天下本,本宫年幼,难以自决,烦请丞相上奏陛下。”
脱脱知他有意刁难,却不愿与他置气,只好言劝道:“朝事皆由太子预闻,而后奏于圣上。若臣越级而奏,又置太子于何地?”
看他恳切相劝,爱猷心中只是冷笑:脱脱大权独揽,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遑论他这个太子?脱脱面前,朝廷百官皆唯首是瞻,谁又在意过他这个太子呢?
还真是做作!脱脱其人,惯于矫言伪行,明明恋权不放,偏偏做出公忠敬上的姿态;明明以色见幸,偏偏装出冰清玉粹的模样;明明骨子里都已烂透了!
想到此处,爱猷突然感到一阵透骨的恶心,他真想撕下这个人虚伪的面具,让世人都看看他不堪的内心。
只是眼下,他还只能忍耐,其人任相十年之久,积威甚重,父皇尚需容让三分,何况自己呢?
这么想着,爱猷又不免沮丧:少不更事的自己在脱脱眼中,恐怕连对手都算不上。
脱脱哪知他这些兜兜转转的心思,只是耐心等他回复,小少年恢复平静,苦笑道:“非是本宫不愿入奏,实因近日都见不得陛下。丞相可看见那座清宁宫了?那是皇上亲自绘制图样,指导工匠营建。建成之后,同哈麻、秃鲁帖木儿在此聚众修法,旁人不得入内,便是本宫也见不得……”
修法?修的什么法?脱脱岂能不知?爱猷静静观望,只见他沉默良久,脸色终于如他所愿般渐转苍白。
脱脱心里想什么,他不清楚,左右不会痛快便是了。为一嬖幸,彼此之间也能拈风吃醋?还真是古今罕见的笑闻!
爱猷幸灾乐祸,面上仍得撑着,微微蹙眉,一时忧心忡忡:“圣上沉湎秘法,终究不是为君之道。丞相乃国之柱石,君主之行有失国体。丞相怎能无动于衷,不知劝谏?”
这是在提点他,何谓为臣之道?
脱脱倍觉荒谬,心念闪过,遽然抬头,目光直刺向太子。爱猷冷不防对上这眼神,蓦地一惊,强撑的威严几乎要溃散,却仍勉力稳住,而后用力地盯了回去。两人对视片刻,谁都没有开口。
脱脱很快收回目光,摇头一哂,嘴角渗出苦笑,低低叹了两声,终是让步:“臣……谨遵殿下教诲。”
他不再多言,旋即告退。看这身影退出厅事,爱猷才觉长出了一口气,掌心已不自觉地汗湿,心中仍是惶然,仿佛脱脱仍未离去,浓重的阴影无处不在。
他低声一叹:到底是个权相,果然不负其名。
这才仅仅是开始,何时才能摆脱他呢?年轻的太子枯坐着,冷却了权力激起的热血,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昔日疼他爱他的奶公,终究与他渐行渐远。他悟到此处,突然觉出一阵深切的悲哀。可是这又怎样!小少年恨恨想着,眼里闪过一丝狠厉:为了权力,这点代价又算什么!今日不过是脱脱,来日哪怕是父皇,也阻扰不得!
*
脱脱出了省堂,很快召来从人:“备车,去清宁宫!”
那清宁宫是何用处,谁人不晓?皇帝修法的当口,若被丞相撞见,又该如何收场?
心腹龚伯遂一时踌躇,想要劝阻,但见脱脱面色冷厉,只得作罢,仍忍不住提醒:“丞相切莫意气用事,若是惹恼了陛下……”
脱脱冷冷看他一眼,龚伯遂登时噤声。
脱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上了宫车。一路上,他凝神静坐,反复想着可能见到的场面,以及自己合适的应对。对于这等秽事,他何尝没有劝过?可是又有何用?皇帝何等精明,行事却如此荒唐,也许正因有别的打算,他无心去想,也不愿过问。而到今日,小小的太子竟拿此事故意敲打,乃至以国事相挟:他们父子,当真以为天下太平无事了!?
额角骤然碾过一阵刺痛,脱脱缓缓揉了片刻,神识才清明些,心里又涌上一股无处宣泄的愤懑,如此可笑,又如此悲哀:自己勤谨为国,忠于所事,到头来却被这父子两头逼迫——他到底做错了甚么!
越靠近清宁宫,他的心情越无法平静,双手竟因愤怒而不住颤抖。
殿外早有宦官守候,太监朴不花见脱脱大步而来,忙趋奉上前,笑脸相迎。
“陛下何在?”脱脱不耐问。
他脸上透着厌烦,眉间隐隐含怒,若是当下进去,不慎起了冲突,皇帝岂不要自己的脑袋?
朴不花心思飞转,小心回道:“丞相恕罪,陛下有旨,外人不得擅入。”
外人?谁是外人?脱脱额角狠狠一跳,当即怒道:“我岂是外人!”
话一出口,他才惊觉自己口不择言。周围空气瞬间凝冻:宰执本是外臣,不是外人又是什么?可是脱脱的话……
无人再敢深思。
脱脱一时失悔,可眼下再难回头,索性逆行到底,他打定心思,甩下朴不花一众,径自叩开殿门。
虽有人阻扰,可是这清宁宫,还是让他闯进来了。
意气用事也便罢了,恃权而为也便罢了,凭人怎么说。脱脱一步一步走着,脚下如蹈火海,心头杂念纷纭,却突然生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快意:他当真是隐忍太久了!为一首相,为一权臣,本可只手遮天,翻云覆雨,为何偏偏要在一人面前低头?
殿内敞阔空寂,唯余近侍垂手而立,而里面暖阁却香风弥漫,梵乐渺渺,间或传来嬉笑的人声,可是这声音……
再也不顾阻拦,脱脱屏退宫人,破门而入,待看清眼前一幕,只觉一腔血液直冲头顶,头皮都要炸开了!
暖阁之内,潜心修法的善男信女也似乎惊觉到什么,很快从极乐之中寻回了魂魄,可是看到门外之人,登时唬的魂飞魄散,肝胆俱裂。
脱脱直身而立,死死捏住门框,冷目凝视这一室秽乱。他事先早已想过,眼下也拼命忍着,可亲眼看到,还是另一番感受。里面众人虽不着寸缕,他还是能认出几个:老的沙、秃鲁帖木儿、八郎、波迪、纳哈出……还有哈麻!
那么……那个人呢?
他想到此处,只觉心神俱碎,几乎不忍再看。
众人之中似乎不见皇帝,脱脱心存侥幸,不禁注目搜寻,目光穿过一具具横陈交缠的白腻肉.体,仔细辨识,寻了一会儿,便觉胃肠翻滚,恶心欲呕。
也许他并不在此,他不切实际地奢想,已经准备回去,里面却传来一声低唤,顷刻间粉碎他的幻想:“可是脱脱来了?”
皇帝语带轻笑,抛开怀中的香软,背对着他,好整以暇地起身,随手挑起一件薄氅,漫不经心地披上,而后转过身来。
他来不及掩饰,似乎也不屑掩饰,寸寸胸膛全部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下。情爱过后的肌肤汗水蒸融,晶莹闪烁,宛如凝露,正如他们每一次欢好后的模样。
脱脱盯着那具熟悉的身体,痛苦地皱起眉头。
明知他就是这样的人,可为何还心存幻想、自欺欺人?
皇帝抬起下颌,闲闲睨视着他,颊边是朦胧的红痕,眼底是凉薄的轻浮。脱脱看了一眼,像被烈火灼痛一般,慌忙躲开。
这样淫.荡的他,却也是他最为迷恋的模样。他想起每一次激烈交缠时,皇帝低头看他的眼神,深情到极致,亦是薄情到极致。
脱脱只觉浑身脱力,扶住门框深深呼吸几下,甜腻的香气卷入口鼻,激得胃肠一阵痉挛,他终是忍不住干呕起来。
众人见他这般反应,渐渐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想到此处,方寻回几缕魂魄:若都是同道中人,还怕甚么!
在一道道目光的盯视下,脱脱陡然生出恼恨,他平复片刻,稳住心神,厉声喝道:“哈麻!出来!”
知他是要借机问罪了,哈麻匆匆裹上衣物,跪倒在脱脱面前,哆嗦不止,抖如筛糠,心里却不慌乱:皇帝也正在眼前,岂能任由脱脱一人威风?
想到此处,他快忍不住笑出声来,可面上仍是一副可怜模样,受惊的眼睛涣散无神,脸上尽是六神无主的惶恐:
“丞相饶命!”
他哀叫一声,吓得哭出声来。
听他一哭,脱脱只觉头痛,正要借机发作,忽然瞥见皇帝的眼神,他眼里含笑,却冷漠如冰。那眼神意味深切,不同寻常。
脱脱心中一震,怒语在喉间冻结,怒火也渐渐冷却。
众人都很快觉出这丝不同寻常。在这当口,皇帝突然出声,左右扫视一番,斥道:“都滚出去!”
众人忙裹上衣衫,窸窸窣窣地退出,只留下一地污秽的凌乱。
一片狼藉中,他与他的君主冷目对视,宛如仇雠。
“脱脱,朕已忍耐很久了。”他的君主挑起眼帘,淡声开口,却语如惊雷,“你违禁擅入,本是大忌,但今日,朕不想惩戒,且饶你一次,回去反省!”
这是他对他的……判决?他怎有脸面说得出口?
脱脱惨然冷笑,刚刚的畏惧荡然无存,愤愤瞪视皇帝,一时目眦欲裂。
“陛下大兴淫乐,公然狎亵,不仅不思己过,何以无由降罪,迁怒于臣?臣今日来此,当真是不合时宜。坏了陛下雅兴,岂能无罪?”
他恻然一笑,神色悲苦,眼里是怒其不争的绝望:“妥欢,你好歹做个人罢!”
皇帝闻此,如遭当胸一击,一时懵然,脱脱冷冷一笑,不愿再言,拂袖而去。可还未走出几步,背后就被人狠狠一撞,来不及设防,当即跌倒在地。
那人竟是使出搏命的力气!
等他回神,皇帝已经把他压制身下。
“蔑儿乞贱婢!你以为自己有多高贵!”
卸下了最后的伪装,被彻底激怒的皇帝面孔狰狞,如同困兽,“你在朕身下婉转承欢的时候,不也是一样浪!不也是一样贱!”
怒到极处,欲望也随之而来,皇帝只想肆意宣泄。当即去扯他衣带,撬开他双腿,隔着衣物就想撞入。
狂.暴的情.潮在清亮的脆响中戛然而止。
皇帝骤然停下,呆呆看着停在半空的手掌,很久才感受到颊边的疼痛。脱脱狠狠推开他,在一片惊乱中仓惶起身,愤怒瞪视皇帝,心中慢慢涌出震怒之后的恐惧。
刚刚那一掌,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连自己的掌心都被震得发麻。
他深深呼吸,准备面对深不可测的天威。
皇帝却奇怪地平静下来,无视颊边狼狈的掌痕,只是睨着他不住冷笑,眼睛四下一掠,像在搜寻什么。
脱脱被这眼神盯得浑身发凉,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战场上的明枪暗箭似乎也没让他这般畏惧。
刚刚惊怒之下,他居然掌掴皇帝。而皇帝,眼下竟然还很平静。
一股无可名状的恐惧在心头蔓延。
可是这份恐惧很快就消失了。
在他失神的片刻,一阵快如电光的寒意一闪而过,直逼心脏而来。
脱脱遽然变色,当即侧身,正欲撤开的瞬间却犹豫一下,面对夺命而来的长剑,他突然就不想躲了。
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片雪亮刺入胸膛。
剑尖的温软让皇帝登时回神,看见他胸前洇湿的血迹,当即骇然失色,想要收势,手却已控制不住,剑尖又堪堪刺入半寸。那人竟躲也不躲,眉头皱也不皱,俨然死物一般。
两人无声对峙,彼此都凝固在原地,周身是令人窒息的死寂。
许久,脱脱才缓缓抬眼,直勾勾地望着他,双目滚滚落泪,声息微弱,眉间却蓄着一股狠意:
“妥欢,你我闹到这般地步,当真好没意思。”
此语如一记棒喝,皇帝如梦初醒,猛然掷掉长剑,厉声暴喝,几近失狂:“为何不躲!?”
当下再也不顾,抢身上前,将他摇摇欲坠的身躯抱进怀里。
脱脱想要推拒,可是胸口剧痛,没有半分力气,只能任皇帝抱住。看着面前惊骇到失态的皇帝,他低声一笑,不以为意:
“你当真有杀我之心,躲有何用?”
皇帝闻此,紧紧蹙眉,神情痛苦万状。
脱脱看他这般,突然涌出一股酣畅淋漓的快意,能让他这样的人感到痛苦,真是妙不可言,也不枉自己多年所受的猜忌和委屈。想到这里,他不由放声大笑,又狠狠补上一句:“陛下,我让你感到威胁了,对不对?”
皇帝浑身剧震,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抱住他,朝门外怒喊:“传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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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医离开后很久,皇帝还靠在榻上,紧紧抱住那人,嘴唇不时在他脸颊上擦过,留下一个个心有余悸的亲吻。
那剑若是再偏一点,他就死了!
直到刚才,他才确认一事:纵然有再多杀机,可面对他,他仍是下不去手,无论有时他是多么可恨可憎。
一瞥到他胸口缠裹的棉纱,心脏就狠狠抽痛,他又忍不住吻他,颤声连问:“你还疼吗?忍得住吗?”
昏睡了半日,脱脱已经醒了,剧痛过后,意识也恢复清明。他缓缓摇头,却不愿开口。只是靠在皇帝胸膛,任他抚慰,任他亲吻,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可心绪却凋零如寒冬,大雪深埋,再无生息。
要命的剑伤就在胸口,疼痛自然无法避免。可是和心里的创痛相比,这点伤痛不值一提。刚刚那个时候,一颗心就像死了一般难受。伤口可以痊愈,心死了却再也活不过来。
所以这点疼痛,眼下看来,也不是那么难忍。
他只是觉得疲倦,什么都不愿再想。
“这几日,就好好在家将养,不必到都省坐堂。”
迷蒙之间,忽闻皇帝开口。脱脱听罢,陡然一惊,思量片刻,又心下释然,很快回道:“陛下若有罢相之意,不妨直言,这点觉悟,卑臣还是有的。”
他无声一笑,冷静地等待皇帝回应。
“胡话!”皇帝怒斥,却又心生不忍,语气放柔了些,“什么都不要想,相位左右还是你的!朕的一颗心……也都是你的!”
脱脱心下一哂,不为所动:事已至此,这些许诺还有何意义?
“眼下我权势如此,陛下纵然想要信我,怕也不能了……”脱脱声音虚弱,心口突然有剧痛碾过,他只觉一阵痉挛,强忍片刻,终是疼得发抖,脸色益发惨白,额头冷汗不止。
皇帝听闻此语,呆了一瞬,心中大恸,只是紧紧地抱住他,一时哑然失语。
良久,他才悟到一事:君明臣贤的戏本唱到今日,也终将落幕。至于这出戏该如何收场,他和他一样,彼此都十分期待。
皇帝凄然一笑,声如夜枭,森然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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