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罪孽,又是全然无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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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吹过了金黄的草原,却也把深秋送到了汗八里。
许是因为病痛,今秋的天寿节,年迈的皇帝看来精神欠佳,酒宴上饮了三巡,便觉不胜。兴隆笙、板杖鼓吹吹打打,老人听在耳中,只觉聒噪,眉间止不住透出厌烦。
时时留意君父的太子真金不由心忧,便上前问:“父皇可是倦了?”
见爱子目露忧色,皇帝稍感慰藉,强震精神:“无妨。太子不是说了,今日特意为朕安排了杂剧——剧目叫什么?”
几月前,迫于太子与汉臣的压力,皇帝下令诛杀卢世荣,朝堂之上,大权从财臣又倒向了汉臣一边。暂居下风的皇帝虽忍气不发,真金却时时感到压力。是以特借皇帝寿辰之机聊表孝心,也算弥合父子间的嫌隙。
而眼下皇帝主动过问,也算是承情示好了。
真金心下松气,旋即唤来宣徽使,呈上礼单,最后的剧目,却是一出《群仙庆寿蟠桃会》。
“太子有心了。”皇帝不由莞尔,寥寥一句,便是君父难得的嘉许。
真金谢过父亲,笑着坐回了席上,一眼望到对面的丞相,嘴角的笑意更如觳纹般漫开。
安童端坐席上,不知为何,心中莫名的不安。但见天家其乐融融,也不好表露,只得振作情绪,举杯向皇帝敬祝:
“臣代百官,恭祝陛下福寿无疆!”
天子欣然举杯,一饮而尽。
鼓乐声起,教坊司的伎人很快鱼贯而出,不多时,荷叶一般把戏台铺满,脂粉敷面、盛装彩衣,又欢闹又怪诞,小小的台面一瞬间挤满了水陆神仙,当真要赴一场举世无双的蟠桃盛宴。不多时,鼓乐声止,哄哄闹闹的神仙退至场下,台上空空荡荡,直如散场般冷清,间或传来一两声幽咽凄厉的笛音。
真金见此,脸色一白,身子登时冷了半边。不及去看皇帝,场内忽又传来一声异响,抬头一看,却是两个青面獠牙的恶鬼闯上台前,手中牵着锁链,却是把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妇拖上来。
皇帝的脸色果然不再好看,看向太子的眼神,也带着几分耐人寻味的意味。
“儿臣……”太子膝下一软,当即跪倒在君父面前。酒宴的气氛一时冷到了极点。
值此光景,杂剧已被安童叫罢,可是台上的戏仓促收场,而台下的戏才刚刚上演。
来不及思量前因后果,太子浑身发冷,一时汗如浆出,脑中几是空白。而身旁的丞相却已跪在一旁,代他请罪了。
“是臣的疏失,未加详询,便叫教坊司混淆了剧目,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安童平静开口,虽是请罪,语气并无波澜,片言不提太子,寥寥一语,便欲将此事遮掩过去,仿佛他所说的,不过是一桩无关痛痒的琐事。
如此,果真问罪,倒显得皇帝小题大做了。
皇帝沉默片刻,不理会他的话,只淡然问:“这剧目到底是什么?”
他脸上看不出情绪,一时显得高深莫测。太子被君父垂问,却哑口无言,他如何也想不出,早已备好的剧目被人临时替换,而这民间风行的杂剧,他一个久居深宫的储君,又怎会晓得呢?
皇帝又看向丞相,安童只是摇头:“臣只知这剧目并不是《蟠桃会》。”
平淡的语气几乎是敷衍,皇帝几欲怒起,待看到他清淡的神色和太子惶遽的表情,忽而恍悟,便又传人唤来教坊使。
“陛下恕罪!”
突逢惊变的官员早已吓破了胆,哆哆嗦嗦说不出话,安童不由低斥:“陛下问话,你怕甚么!”
“是……是《目连救母》,民间惯常演出的剧目。讲得是孝子目犍连为救堕于恶鬼道的母亲,求助佛陀,供养三宝的故事。”
教坊使用了很久才把话说完整。安童听了一叹,又替他解释,“应是取自《盂兰盆经》,大抵是劝人行孝的故事。国朝民风淳朴,民皆劝善尽孝,乃陛下教化所致。”
皇帝听罢,不着一语,只盯着真金、安童二人,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也不知是告诫还是嘉许:
“如此孝心,说的就是朕的太子。国朝教化昌隆,岂是因朕?乃太子视政以来,行汉法所致。人心淳朴,民守孝悌,朕便可高枕而卧,再无纷扰。
皇帝到底是大发慈心,将此事遮掩而过,反倒卖了太子一个仁爱的声名,寿宴欢饮而散。旁人眼里,这对天家父子,仍是足以垂范后世的楷模。
真金却不这么想。他一路心思惴惴,及至到了东宫,那颗心仍在腔子里跃动不停。顾不得回应仆婢的问候,他风一样穿过廊庑,直奔到了后苑,才颓然顿足。
“奸贼误我矣!”
好端端的寿宴弄成了一场闹剧,纵是皇帝知他清白,心中也绝不痛快,可是如此铤而走险,陷害之人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当年阿合马一案,殿下大肆网罗,株连甚广。此番卢世荣坐罪而死,奸党畏惧太子借机问罪,趁事发之前,拼个鱼死网破也未可知。”安童跟在他身后轻声道。
“如此倒要本宫宽赦贼人不成?”真金怒问。
“阿合马当权之时,门庭若市,趋奉之人数不尽数,殿下所谓‘贼人’,又岂有网罗殆尽的一日?陛下但有理财之需,这样的‘贼人’终是不会少的。”
他语声淡淡,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听得真金越发恼怒,提步上前,一把把他欺压在廊柱上,咬住嘴唇泄愤般的吻:
“表弟,你说过要忠于本宫。”
安童被他钳住口舌,哪里有回应的空当,只是任由他蛮横地吻着,一时只觉透不过气。也不知缠吻了几时,真金心中的怒气渐消,又有些心疼,便放过他,额头贴上来,缓缓厮磨,揉着他红肿的嘴唇,哀声问:
“父皇他……当真不会疑心我?”
他眼里的忧惧暴露无遗,看得安童心头一软,十余年的储君之位如坐针毡,他每一份苦楚都令他感动身受。安童叹息良久,终是轻轻地环抱住他:
“阿合,你且放心。但有贼人生事,便是拼上性命,弟弟也会尽力保全你。”
皇帝父子间的龃龉无法宣之于口,而日久弥深的裂隙却足以引起贼人的窥伺。目连剧一案尚未落定,朝中却又掀起更为骇人的惊涛。
至元二十二年,南台御史上书皇帝:“陛下春秋高,宜禅位于皇太子。”
秘章被御史台留中不发,却被阿合马余党答即古阿散奏禀皇帝。皇帝闻言大怒,即命大宗正前来索取奏本。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急同安童商议,抢先进宫,赶在皇帝见到奏章前先告了奸党一本。
“汝等无罪耶!?”
年逾古稀的皇帝仍有雷霆之威,一语震得人头皮发麻,安童刚刚抬头,案上的折子便劈头盖脸地砸来,头上的官帽也被奏折击飞出去。
丞相低着头,任由天子发泄,待老皇帝气过一轮,方切谏道:“臣等无所罪逃,但此辈名载刑书,此举动摇人心,宜选重臣为之长,庶靖纷扰。”
见他言之凿凿,绝口不提太子,皇帝听罢只是冷笑:“朕的儿子,便没有罪过?朕的儿子呵,当真是出息了!朝野盛传太子仁孝,便是朕一手养就的丞相,也巴不得等朕早早退位,上赶着做下一位主人的奴婢……”
只觉冷水浇头,安童遽然抬眸,一时惊怔失语,皇帝不知何时却已近前,一脚踹在他心口上,剧痛来得突然,又狠又重,激得他登时喷出一口血来。
“民间尚知传演《目连救母》,奉仁义,行孝道;可是朕的儿子呵,却镇日里窥伺父亲的权位,还有奴婢!”
“陛下!”安童失声惊问,不想皇帝攀扯到此处,一时身上冷汗如雨,待要辩驳,皇帝一掌掴在他脸上,震得他双耳嗡鸣,几是昏厥。
迷蒙之中,却觉皇帝的手探过来,似在拨弄他的衣带,安童心下一震,心知以皇帝的性情,震怒往往诉诸于情-事的发泄。可是如今,为了太子他连命都可以交出了,何况是一句被人玩弄已久的身体呢?
皇帝的声音却已平静下来,好整以暇地俯下身,粗暴地扯开他双腿,手掌抚过来,腿壁像挨上了灼烫的火山:
“原来朕的儿子不仅有仁孝的贤名,更有床上的本事。他在床上弄得你舒服了,能让你这么死心塌地卖命?若是朕肏得你更爽利呢?”
剧痛贯体而来,瞬间直抵心底,安童双眼骤然睁大,恰好照见皇帝因愤怒而狰狞的面孔,老人青白的脸庞,眼睛却红得出奇,一瞬间让人想到戏台上的青面恶鬼。
安童悚然一惊,身下也骤然收紧,倒是激起了皇帝的快意,值此之际,愤怒倒抛却一边,皇帝只想宣泄于情欲,便摁住他的腰,大力挞伐起来,饶是喘声如雷,口中仍讽笑不断:
“国朝自有收继之俗,待朕百年之后,父死子继,丞相依旧做得了我儿的榻上之臣,何必急得这一日半日?你和太子,就这么等不及吗?”
“陛下!”安童失声痛呼,话刚出口,就被皇帝撞得支离破碎,“该叫朕什么!?”
见他抵死不应,皇帝复又狠狠一撞,“和姨夫上床你觉得没脸,和表哥乱伦,便是体面吗!?”
身心双重的挞罚,终于让他不堪承受,痛哭着叫出来:“姨夫!”
皇帝却是不满,变本加厉地施虐:“再叫!让三宫六院都听见,朕是怎么宠幸你!这样的恩幸,千古难求呢!你若叫得朕欢心,朕便信得你忠心,便饶过太子可好?”
老人的声音复又低沉下来,像是敛去了怒意,听来倒像一个循循善诱的长者,安童一阵恍惚,看着他凑近的脸孔,不免想起昔日的情分来。
被他唤作姨夫的人,正亲昵地吻着他脸颊,轻声问:“好孩子,你顾虑什么呢?你既向朕张开了腿,又有何张不开嘴?太子的前途,就在你唇舌之间了!”
安童失神片刻,思绪很快被再度袭来的巨浪劈个粉碎,周身仿佛燃起灼灼烈火,一颗心却如坠冰窖,麻木无觉。眼下,在他身上肆虐的男人,不是恶鬼又是什么?
那一夜,寝殿里凄厉的喊声传遍六宫,闻者无不惊骇,众人只当是宫里干犯了忌讳,引来了秽物作乱。又有人言称有妃子惹恼了皇帝,被圣上怒而挞罚。众说纷纭,不一而足,而皇帝不言,却无一人敢去探问。
他不记得那夜的风暴如何收场,却只记得皇帝泄在他体内时,他最后哀求的一句话,“向使宪宗早立太子,陛下如何有今日?臣只问一句话,若是陛下当真取得那表章,又将如何处置太子?……废之,杀之?”
他含泪道,身心剧痛之际,嘴角还带着笑意。可他并不知那样的笑意,对一个年迈的老人而言,有多么残忍。
老人的脸色陡然一灰,像见了鬼一般,没有说一句话,丢下他匆匆逃开,却叫宿卫囚在殿内。
安童闭上眼,长长出了口气,待身上有了力气,才挣扎着起身,动手清理身上的血迹和污秽。
他突然想起哥哥的脸孔来。
“表哥他……应该是无事了。”
安童闭目祈祷,脸上露出久违的真挚笑意。
他在宫里一囚便是两月,待皇帝施恩放出的那一日,大都城早已迎来呼啸的凛冬。
大雪纷纷扬扬的地刮起来,直如鹅毛铺了一地,漫天遍地都是一片惨淡的银白,倒像遮去了宫内所有的不堪和罪孽。他早已忘记,自己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暴雪了。
积雪被靴子踩出刺耳的声音,见他出了殿,宫人纷纷避让行礼,恭谨地神色却是带了点言说不明的意味。
他初觉讶异,而后了然,心里惨然作痛,只想放声一哭,可他背负的,是血泪都无所洗刷的罪孽羞辱,哭又有什么用呢?
何况只要太子安好,他奉献一身,又有何妨呢?
这么想着,心里稍感慰藉,他步履轻捷,靴子落下去时也温柔而小心,仿佛生怕踩疼了脚下的雪沫。
可他不知,坠落到浊世的雪,在落下那一刻,就注定要这被世界弄脏的。
脚下的白毯一直绵延到视线尽头,他站在殿阶之上,再度回顾阴冷的深宫,一直只觉这深宫比雪地更冷,不由瑟缩了一下。刺目的银白晃得他头脑发晕,抬眸看向混沌的天宇,茫茫坠落的大雪隔绝了一切光亮。满城都飘着浑白的飞絮,像是挂满了灵幡。
灵幡?想到此物,浑身陡然一颤,不知为何惹得他心惊肉跳。他定眼望过去,高墙内无声飘荡的白雾,不是灵幡又是什么?
不多时,却有小火者匆匆地赶来,未及近前,便哭着大声禀报:
“太子薨了!”
太子薨了!
太子薨了!
他甚至来不及多想,思绪已如雪崩般尽数坍塌,身体晃了晃,在身后迭起的惊叫声中,一头跌下了九重殿阶,直坠到深渊的尽头。
直如人间地狱。
意识消失的前一刻,筋骨断裂的疼痛已全然无觉,一颗心早已碎成一地,他躺在冰冷的雪地上,含着眼泪不住地笑,心里只是想:若是真这么死了,倒也没什么不好。
也许在泉下,还能见到他呢。
几日后,丞相在榻上醒来时,老皇帝正握着他的手,悲痛难忍,恸哭得几是气绝:
“朕说过不予追究,他为何还是惊惧而死?这便是他对朕的惩罚?他早早死了,丢下朕一个人,又该怎样呢?朕一身罪孽,无可饶恕,等朕死后堕入恶道,又有谁做救我脱离苦海的目连呢!”
“陛下还想指望谁呢?”面对满面泪痕的老人,病弱的丞相并无多少怜恤:这个世上,谁人不可悲?谁人不可悯?谁的罪孽,又是全然无辜呢?
是以他只苍白一笑,对着皇帝静静地开口:
“您莫要忘了,我和真金,都是您所谓的‘不忠不孝’的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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