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记忆里最后一场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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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哥不是第一次听到丞相的名字。
早在至元初年,朝野便已传闻丞相的贤名。因为做了帝师的怯薛,他得以有进出宫廷的便利。执事之余,也曾偷偷翻上高墙,一窥深宫春色。彼时的他尚且年轻,对皇室的一切繁华都有着热烈的向往。姿色俏丽的宫人们笑语不断,出没于朱唇贝齿间的,却是一个年轻的名字。
宫娥不识中书令,借问谁家美少年。
然而,直到多年以后,他仍然认为,皇帝任命自己的子侄做丞相,乃是一生最大的败笔。所谓“国之柱石”,所谓“庶几房杜”,不过是汉人私心编造的言辞罢了。在同财臣的交锋中,年轻的丞相屡屡败阵,乃至外放边陲、被俘敌手,仁懦如他,自保尚不能,何谈拯物救民?
而他,因通晓番语和理财有道,渐渐获宠于皇帝,由帝师怯薛做到了总制院使,及至快要入相的时日,坊间却传来丞相回朝的消息。
丞相归来那日是二月十五,而二月十五,是一年一度的游皇城盛事。
绵密的春雨洒遍皇城,一切都显得虚幻失真。在这一天,总制院的僧官从寺里迎出了佛像坛面,于繁华的俗世内游走一遭。热热闹闹的吉日里,士庶同乐,君民尽欢,帝子后妃登高临览,市井小民也都涌上街头,追随着僧官的车队走遍皇城。
那一天,他亦扮作金刚护法,脚踏七宝莲座,着红衣,戴法冠,持宝剑,神色俨然,巍然若神。随行的侍女手捧花篮,扬手洒落漫天花瓣,花叶无声飘拂,和着迷蒙的细雨轻柔坠地,真如宝相花雨。
宝车临街而过,他正色而立,浑身沐浴在清凉的春雨中,心中也莫名生出欢喜,素来无法摆脱的贪嗔痴念,全都一扫而空,在那一刻,似乎真个窥见正道,得证菩提。
车队行过大庆寿寺,沿着东御墙北上,恰好遇见逆行而来的人群。熙熙攘攘之中,那人骑马独行,横逸出尘,在这滔滔人世,显得清白得过分,似乎西北十年的际遇,也未曾使他蒙尘。
那副止淡如水的模样,倒像个跌落俗世的神佛了。
桑哥注目盯了一阵,心中陡起无明业火,刚刚修得的清凉心境,一时竟荡然无存。
世人皆来这滚滚烫烫的红尘走一遭,摔出一身疼痛污浊的烙痕,凭什么他就一尘不染,不惹俗垢?这样洁白无瑕的神像,合该被摔下神坛,狠狠跌个粉碎,终至零落成泥。
熏勃忿恨密烟,焚烧贪欲盛火,迷闷过失毒药……一切脏污的、卑劣的、阴毒的念头一股脑涌上心头。他出神半晌,如坐愁山闷海,心中苦水流注,自己半世的修行,竟因这一念而毁于一旦。
他如何不恨?
嗔恨的种子大抵就是在那一天种下的。
丞相复位实在意料之中,而他具拟的宰执名单,不过是迎合上意,顺便卖丞相一个人情,毕竟眼下,还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
可他不知,这样近乎卑微的示好,丞相竟不屑一顾,甚至说,连不屑的情绪都没有。难道在他眼中,自己连个对手都谈不上?只是卑微的一粒沙,一抔土,或是一块毫不起眼的石头?
心中的嗔恚越积越深,乃至丞相阻扰他入相的那一刻,积怨终于如溃堤般崩毁。
偏信汉法的丞相眼里,容不得一个“利”字,皇帝拜相的诏书赐下来,他仍不知好歹地苦谏:“臣力不能回天,乞不用桑哥,别相贤者,犹不至虐民误国。”
这一字字如毒鞭,抽得他脸颊作痛,竟像当着天下之人,把他的脸皮生生撕下来。事已至此,他何须再忍?
皇帝断然回绝丞相的请求,而他,也不遗余力地针对起丞相来。
弹劾丞相的罪名是恶毒而致命的:所谓中书省亏欠钱款,所谓丞相对宗王不恭,乃至曾经接受海都官职的污行……都被一桩桩揭发出来,就像一根根刺,血淋淋地扎在皇帝心头,这一桩一件,乃是天子不容触及的逆鳞所在。
纵然再多偏爱,皇帝也终于狠心将丞相交由他讯问,以正天子的公正和威严。
那高高在上的神像,终于有一日,坠落到他手里。失去太子又失爱于君父的那个人,如今又能向谁,去索求庇护呢?
只堪任他亵玩。
审讯的地点不在公堂,而在他的私室,清净整洁的屋舍堪作修佛的法堂,用来讯问丞相,也不算辱没他了。
桑哥心想,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将一杯清酒递到丞相手里:
“丞相有功于国,而投敌罪无可赦,陛下尚念旧情,特赐鸩酒,也算为丞相留个体面。”
如他期待般,那静湖般的脸孔终于惹起了波澜,丞相讪讪接过酒杯,一句话也没问,呆呆闷坐良久,眼里浮出几许哀伤的神色,很快又恢复平静。
涟漪散去,一点回响也没有。他举起杯,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见他如此痛快,桑哥讶然之余,又未免失落,折磨他的快意到底少了几分,不过他还可以期待之后的事情。
没用多久的功夫,醉倒在榻上的身体如他期待般有了反应,醉酒的丞相亦在欲望的折磨下醒来。在药力的催动下,往日清冷的脸面现出异样的潮红,如冰山下不安地跃动的火焰。眼睛缓缓睁开,又无力垂落,含着水光的眼里漾出了一片情潮,充满了惊疑与恼怒,却无端添上几许秀色。
看着这样的他,桑哥心里快意极了,他不消说一句话,光是用目光凝注,任他的尊严在眼底一层层剥落,便是无上的快意。
丞相咬牙忍了半晌,终于耐不住折磨,不安地翻覆起来,他伏在榻上,攥住衾被低低地喘,随着高低错落的呼吸,秀美的背脊起伏如山峦。
只过一会儿,身下便湿了一片。旁观之人尽情地品尝他的羞耻,不仅不施以援手,反而一脚将他踢下深渊。
桑哥上前翻过他的身体,着手一握,从容握住他的羞耻,宛如一手扼住他七寸。陡然遭逢刺激,丞相像条离水的鱼,几是弹身而起,而要害在人掌控,纵然再多恚怨,也是无奈。
掌权之人冷眼而视,微笑地看着愤怒在他眼底起落,手指时不时拨弄一番,任他的欲望在手中倾泻。
“丞相可知西番的秘密法?”
许是玩性尽了,桑哥大发慈心,低首在他耳边轻声道。
饱受折磨的丞相神思昏昏,仍勉力挣扎出一丝清明,费力喘了半晌,终是以相对体面的话语,微笑着缓缓乞求:
“但请平章不吝赐教,某愿求秘密法,修无上诀。”
桑哥呆了一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回神的一刻,欲望便如波涛般灭顶而下,尽数将他吞没。
朝堂上最受尊崇的丞相,终于如明妃信女一般,跌坐在修行者的腿间,他托着他的腰,如捧起了一座雪山,身体却似在火海中穿行,欲念和嗔痴融化在火焰里,焚成纷然坠落的灰烬。
登大雪山,得大欢喜,沐大清凉,得大寂灭。(1)
随着身体的起伏,破碎的呼吸亦从唇齿间逸出,如冰原上的荒风扑面而来。望着眼前的无边旖旎,他一时竟生出错觉,仿佛这茫茫半生,不过是颠倒一梦。
素来清白的丞相奉献了真身,甘心在欲海中沉沦,虚幻的面容在他眼前烁动,他如落叶般坐下来的一刻,嘴角还带着若有似无的嘲弄。
看着那样的讽笑,桑哥如遭棒喝,脑中白了一瞬,那无上妙境也被摧毁殆尽,很快生出一股冲天的羞辱,当即抽身而出,将那人摁倒在榻上,提起他的腰,又从身后狠狠刺入,自上而下,一贯到底。动作凶暴又狠戾,此前专心修持的心境,因着嗔怒,也一扫而空。
他又想起自己挥师吐蕃,平灭本钦功嘉藏卜叛乱的那一年。圣洁无暇的雪域,每一寸冰原尽被鲜血染透;梵音悠扬的佛宇,亦充斥着肮脏的阴谋;曝于天光下的尸首,是佛陀都无法度化的亡灵。
这世上的一切,都是浸泡在欲望和罪恶的污血中,哪有什么是干干净净的呢?
何况是被他把玩在手中的身体。
剧烈的抽刺随着心念的波涛一阵阵袭来,带着摧毁一切的可怖力量,身下的躯体终于不堪摧折,随着他的律动,泄出一声声又似痛苦又似欢愉的吟唤来,桑哥听在耳中,竟觉心境空明,直如无上妙音。
“丞相眼下动人的模样,连大都城最负盛名的娼妓都自愧不如,也不知陛下知道会作何感想?”
他又把他抱回怀中,那人汗津津的手臂无力垂落,随意搭在他肩上,如藤曼缠绕,花枝披拂。势同水火的仇敌,竟在这样荒诞的情境下,和谐地融为一体。
面对这样的羞辱,丞相也没什么反应,只是轻轻一笑:“娼妓又如何?即便是娼妓,也好过皇帝的仆臣;一世为臣,全心供奉一身,却只堪一人取用,终是不遂意。”
听来却像有意的教谕,桑哥不由恼怒,又不甘示弱,身体用力向上一顶:“若人依止恶,不名自爱身,既不自爱身,世间更何爱?”
“爱?”丞相含泪笑出了声,听来凄怆刺耳,“所爱今已死,世间更何爱?这世上,又有什么是值得的?”
他喃喃道,像是自语,语声低沉下来,阴郁又冷凄,像深秋坠落的枯叶,嗅不出一丝生气。眼里的光芒也像坠落的星辰,摇曳了几下,就随之熄灭了。
桑哥不由生出怜悯,可这点令人厌憎的情绪,很快又被他捻灭。
“既如此,丞相何以阻扰于我?我替陛下,钩考天下,除积弊,去奸贪,于国有补又无损于民,不正是汉儿口口声声的正道?”
身下的冲撞再度袭来,丞相被他弄得浑身发颤,思绪破碎,话也说不全了,随着他的动作起伏半晌,才稍稍平复,看着眼前苦欲弥漫的脸庞,他竟像不忍一般,微微叹息,在他唇上轻轻吻了吻。
桑哥陡然一颤,嘴唇像被火焰烫了一般,脑中天旋地转,浑浑噩噩的时候,却又听丞相开口:
“无损于民?贪暴的野兽虽然敌不过皇帝的猎犬,欺压柔弱的羔羊却是绰绰有余。权柄操于酷吏之手,何来无损于民?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丞相颇有耐心,见他不解,又善意地谕示:“以恶除恶,恶恶不已,其无明日深,其缠缚日重,害人害己,终堕恶道,无可超脱。平章乃法门出身,竟还看不透吗?”(2)
终堕恶道,无可超脱。
终堕恶道,无可超脱。
像是命中注定的诅咒,他一眼望透了日后的命运。
桑哥脑中嗡鸣,浑身震怖,冷汗抖落一身,在他失神的空当,关防也随之一松,尽数泄在丞相体内。那苦苦辗转的欲念,亦如残火般熄灭了。
听君一语,如闻纶音,沐大清凉,得大寂灭。
那一夜,他的审讯无疾而终。丞相惹恼了皇帝,屡求辞相而不得,终是挂着虚名,日日消磨在深宫里,直到走到他覆灭的前夜。
他的覆灭是可想而知的。为人操执的刀柄,一旦有伤手之患,终有被人抛弃的一天,那一天降临时,桑哥倒也没什么怨念,这一切不过是贪欲种下的恶果,由他亲自品尝,也没什么不妥。
可他不知,促使皇帝决心处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竟是那一夜不为人知的情事。
闻知这桩丑闻,皇帝怒意滔天而下,片刻也忍不得,把丞相拖到隔壁的偏殿,便大发雷霆,一句句训斥,声声清晰入耳。
“对朕不忠也便罢了,你便不为我逝去的皇儿守贞?”天子的咆哮震耳欲聋,却掩不住暮年的虚弱乏力,面对丞相一次次的反抗,他能回报的,只是色厉内荏的羞辱:
“宁愿委身于一个贱奴,也不愿陪着朕?朕的丞相,到底是朝臣,还是任人取用的娼妓!?”
贱奴?娼妓?桑哥木然听着,突然笑了:贱奴和娼妓,想来还真是绝配。
却是没有回音,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丞相的声音响起,皇帝最钟爱的奴婢,面对泼天洒下的怒火,却是分毫不惧,只是跪在殿中,望着天子荒诞地笑:
“娼妓又如何?陛下,这一切若是臣自愿呢?”
如巨石兜头砸落,眼前骤然一黑,在那一刻,他全然了悟:他自以为是的算计,不过是旁人将计就计的陷阱,他乐处其中,却全然无觉。
原来他的结局,从一开始,便已注定了。
临刑的那一日,帝都降下多年罕见的大雨。昏昏白雨泼天洒落,伴着刑场淌流的鲜血,搅起了冲天的腥气,像是要把世间的一切脏污,都冲刷殆尽。
人人唾骂的权相一旦落网,容不得君父分毫怜恤。最终,他被处于腰斩的极刑,而被他得罪的权贵却犹嫌不足。在那一天,冲破滔天的大雨,带着饥饿的猎犬和鹰隼来分食他的躯体。
头颅坠落的那一刻,似犹有知觉,渐渐冰冷的眼睛仍能视物,自己的腰腹被斫成数段,很快被猎犬分食一空,血水随着雨水蔓延过来,他的鲜血淹没了他的口鼻。
为人鹰犬者,终为鹰犬所食,这难道不是宿命?
以恶除恶,恶恶不已,其无明日深,其缠缚日重……终堕恶道,无可超脱。
无可超脱……他终堕恶道,无可超脱,可是自以为看透的那个人,便当真超脱了吗?
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不过是同类人。他甚至可以想见,百世之后,他和他一样,都会被史笔涂抹得虚幻失真,看不清原本的面目,最终沦为困在史书里的囚徒,分列在善恶两极:一个名在列传之首,以贤相之名传扬后世;一个却卑琐囚居在奸臣行列,成为又一个以警世人的奸佞。
忠也好,奸也罢,不过都是君主取用的物事。他和他,又有何不同呢?
暴雨无休无止。
他用残损的头颅睁开眼目,勉力望着昏暗的天幕,大雨如融化的雪山,倾盆洒落,灭顶而来。
那是他记忆里最后一场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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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2)参考论文《风雨江湖菩提树》。其余所引用的经文,不一一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