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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焚心(忽必烈x安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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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君之道,便当如此。

-----正文-----

“臣桑哥,乞奏安童丞相数罪……”

朝会之上,尚书省右丞相桑哥公然向中书省发难。满堂朝官在场,此言既出,皇帝纵容想要回护,怕也不能了。

而桑哥所指之人,正立于众臣之首。名义上尊贵无匹的首相,眼下竟成了被人指摘的罪臣。而他似乎已接受这既定的命运,即便被当面弹劾之语,面上也全无波澜。

见皇帝颔首,桑哥不再犹疑,展开弹章,侃侃道:“乃颜之乱平定后,陛下命安童丞相按问从叛诸王,其中多有平反。诸免罪者待丞相退朝,争相迎谢,至有执辔扶其上马者。安童却毅然不顾,扬鞭而去。臣等以为,宗室虽有罪,皆太.祖子孙,陛下族弟,丞相虽尊,人臣也,奈何悖慢如此!此乃罪一……”(1)

安童听在耳中,不由笑了,只用目光漫漫扫视,全无反驳的兴致。桑哥见他傲慢不睬,不禁恼羞成怒,进而奏道:“宗王与陛下同出一族,丞相如此行事,目无宗亲,尊卑无序,又置陛下如何地!?”

这是在逼皇帝表态。皇帝见状,登时恼恨不止,他可以放纵桑哥专擅朝政,但不代表任由他挟制圣意。他冷眼觑视桑哥,思虑良久,忽而怒道:“尔等小人,安知安童之意!其明为羞辱,实欲使之改过耳!此事休得再提!”(2)

皇帝意在包庇,这让桑哥始料未及,连安童也倍觉惊异。他怔了一会儿,而后低声笑了,不住地摇头,脸色似喜还悲。他实在不懂皇帝的心意:忽而贬之,忽而褒之,全无定数,着实让他无所适从。如今,他只求辞去相位,为何都不能如愿?今日还要当着百官之面,受这等羞辱,当真荒唐至极。

桑哥眼见皇帝态度陡转,一时陷入被动,而今已公然弹劾,骤然罢手,倒像他蓄意构陷了。见他犹豫不言,皇帝不耐道:“卿口称安童身负数罪,敢问其还有何罪?”

催问之下,桑哥只得开口:“昔日北安王(那木罕)以皇子僭祭岳渎,安童知而不奏。其罪二也。望陛下明察,参政吕合剌可以为证。”(3)

竟连证人都已找好。皇帝闻言,亦沉下脸色,扬声道:“吕合剌何在?”

少时,只见有一人默然出列。他左右观望,似在犹疑,但见皇帝冷面相对,不禁瑟缩,待桑哥问话,才讷讷开口:“丞相谬矣。僭祭岳渎一事,安童实不知也。”

桑哥闻言,一时懵然,待回过神,暴跳如雷,当即厉声指斥:“陛下在此,尔敢当廷伪证,妄事欺瞒!?”不待吕合剌回话,又向皇帝奏言:“吕合剌与安童串供,合谋欺骗,望陛下明鉴!”

见他当众失态,皇帝都觉脸面全无,立时喝止:“尔举证无能,何必攀扯无辜?此事够了!——安童还有何罪?”

皇帝的耐心几乎告罄,待桑哥有所觉察,才冷静下来。安童出身显贵,深孚众望。他既冒天下之大不韪,当众弹劾,必要将其置于死地,否则便是陷自己于危境,得不偿失了。

众臣默默观望,只等待他所谓的下一桩罪名。今日皇帝的态度再明显不过:安童乃木华黎国王后裔,大根脚出身,若非罪名确凿,岂容桑哥肆意构陷?

桑哥沉吟片刻,才将最后的罪名缓缓道出,众臣亦侧耳倾听,未免好奇:今日桑哥两次受挫,也不知还有何招数,能劾倒安童。

他全然平静下来,望着安童,淡淡一笑,继而开口:“西北十年,丞相可曾记否?海都厚遇,丞相可曾记否?所授官职,丞相可曾记否?丞相素来竭心用事,便是在海都帐下,也不改夙志。敢问为海都效力,丞相可称心否?”

此言宛如平地惊雷,在沉寂的朝堂上炸响,众人怔了一刻有余,而后皆倏然变色,频频摇头,难以置信。谁能想到以“忠”字立家的木华黎后裔,会有这种贰臣之举?谁能想到皇帝倾心信赖的宰相,曾为叛王竭心效力?海都扰乱边境数年,劫杀驸马,屡屡犯禁,视皇帝如仇雠,公然挑战皇帝权威,是皇帝素来最恨之人。而他今日苦心回护的丞相,竟曾为这个仇敌效力?当真是个笑话!当真不可容忍!

皇帝一张面孔冷似寒铁,他全然怔住,许久难以回神,好一会儿才缓和过来。仍咬牙暗恨不止,气得嘴角抽搐,脸上似笑还怒,表情怪异至极。不待旁人开口,皇帝亲自从御座走下,慢慢踱至安童面前,突然一脚踢到他膝上,痛得他当即跪倒。皇帝犹不容情,猛地扭过他下颌,冷冷逼问:“桑哥所言可是属实?”

安童面如死灰,眼里全无神采,他垂下头,木然道:“臣确曾在海都帐下任职,颇得厚遇,此事并非虚言。臣有负圣恩,陛下欲降罪,臣……悉从圣裁。”

“颇得厚遇?”皇帝蓦地笑了,一时倍感荒谬,这个一直被他怀疑疏远的丞相,竟在叛王那里得到优待,真是天大的笑话。难道安童在他身边,竟是明珠暗投了吗!

他还真是冷落了贤良呢!

皇帝当真动怒了,神色却异常平静,只是这平静的背后,似乎隐藏着更为惊骇的风暴。众臣皆讷讷无言,连桑哥也一时噤声:他的目的达到了,他终于抓到对手一个难以洗刷的污点——这是皇帝不容触犯的底线。

“你自己说说,朕应如何处置?”皇帝好整以暇地直起身,冷冷抛出一语。安童听了,背脊一僵,而后道:“按罪论罚,悉从圣意,便是论死,臣也无一怨言。”

“论死?”皇帝斜睨着他,目中泛着嫌恶,“你若这般硬气,在海都帐下便应有觉悟,何至苟活到今日?”

此言太过锥心,众人听了,一时不忍:安童任相多年,兢兢业业,只因一时差池为奸相弹劾,皇帝竟毫不顾念旧情。如此当众羞辱,于其人而言,无异于万箭攒心!

安童沉默半晌,忽而抬眸,望着皇帝一笑,脸色并无怨怼,平静地让人惊心:“当日不死,盖因心有牵系;而今臣再无牵念,便是论死,其无憾也。”

他这是言明心志,逼皇帝下手?那心意过于决绝,连皇帝也为之一震,不由得扭过头,避开那过于刺眼的目光。

众人一时沉默,旋即窃窃私语:当初到底为何,能让丞相不顾名节,屈身侍奉叛王?而今又是为何,让他心如槁木,一心求死?他所求的,却是为何呢?

“你到底想要什么?”皇帝盯着他,冷冷开口。

***

“你到底想要什么?”

待众臣退去,空旷的大殿只余君臣二人,皇帝坐在御榻上,垂目而视,再度发问。

安童只惨淡一笑:“臣想要的,陛下给不了……”

“朕给不了?”他气得失笑,可笑着笑着,脑内便钻心地疼,眼睛也酸痛不止,“朕给不了的东西,那海都便能给你?”

此语声如雷霆,喝得他一时发懵。待回过神,已被皇帝一把推至榻上,狠狠地压下来:

“卿不妨讲讲,西北十年,到底为何,让你心甘情愿为叛王效力?朕可记得,卿自幼便读圣贤书。你那授业恩师,还是朕特意安排。可那圣人之道,便是教你如此!?”

皇帝轰然呵斥,可即便这般宣泄,仍愤恨难止。很快那股愤怒便化成狂.暴的烈火,连同那人的身心一同焚尽。而那锥心之痛,也从身体一直贯到那人心底。

他只默然承受,不住地抽着冷气:“陛下,圣人言教,臣自不曾忘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剧痛之下,连声息都微弱,可他还是咬牙开口,几是字字泣血。

一片压抑的沉默,宛如暴风雨前的平静。

很快,那股平静就被风暴轰然搅碎,化为撕心裂肺的疼痛,降临在他心底。

褥垫上洇出了血痕,他终是忍不住抽泣出声,嗫喏着唤了一句:

“姨夫……”

闻言,如一箭中心,皇帝登时僵住,所有的风暴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半晌,他才叹息着抽身而去,把那单薄的身体抱进怀里。

“朕在这里啊!”

皇帝颤声回应,摸着他散落的发辫,在他顶心轻轻一吻,就像抚爱自己最亲爱的儿子。

在他眼里,他便是他的儿子。

若非视他为亲子,他怎会让他年仅十三便统领宿卫,随侍身侧?若非视他为亲子,他怎会让他十八拜相,身居百官之首?若非视他为亲子,他怎会容他北还之后再次拜相,重领朝政?

而他又是怎样待他?

他得到的,不该是这样的背叛!

他并非想看到他在汉人的教导下,长成真金一般的性情,长成汉儒那可憎的样子,满口道德仁义、百姓苍生,却不问国在哪里,君在哪里!

到头来,还要他教自己如何做这个皇帝?

荒唐!

异地处之,由他来坐这皇位,亦会如此。

可即便是这样的忤逆,他还是愿意原谅。

谁让他把他视如亲子呢!

皇帝心下一叹,又涌起了几分怜恤,忍不住吻他额角:“别跟朕赌气。你那辞呈,朕早已扔了。回去好好做朕的丞相。桑哥的弹章,无须理会便是……”

他低低开口,声音却莫名的发虚,只能屏住呼吸,忐忑等待那人的话语。

怀中身躯却只轻轻一颤,不禁荒唐失笑:

“臣要这相位有何用!”

听到那凄厉的笑声,皇帝紧紧蹙眉,心下痛苦难忍:“你我君臣之间,当真再无余地?”

对方只黯然叹息:“臣心已死了……”

皇帝怔然半晌,犹如失了魂魄,可心中却绞痛不止,不时在提醒他近乎麻木的灵魂。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那些君明臣贤的佳话,不过是古人不切实际的臆想,所有的君臣相得,都会在冰冷的权力面前轰然破碎。

可是,为君之道,便当如此。

他们之间这样收场,也没什么不好。

皇帝摇头一笑,眼角有晶莹滚落:

若不如此,他还能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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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3)引自《元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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