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了,也想有人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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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荒冷的寒夜,连星星都稀疏,朔风袭过旷野,摇天撼地,似乎要吞灭一切。
连皇帝的御帐在寒风中都显得不堪一击。他不由想起十年前在漠北的感觉。
安童走进御帐时,皇帝正发着火,洗脚的水盆扣翻于地,一旁的小火者跪在地上哆哆嗦嗦,想必刚被骂过。
他着眼一扫,就看见皇帝肿胀的双脚,心知他痛风又犯了,胡乱找人撒气。安童便不多言,吩咐小火者拾扫地毯,重新准备好热水。可是皇帝仍沉着脸,小火者一近前,便抖如筛糠,安童知他为难,遂轻声道:“出去罢。”
一时帐内只剩下君臣二人,皇帝乜眼瞧他,不住地冷笑:“心疼一个奴婢,丞相倒是好心肠!”
听他这般讽刺,他也没什么反应,只是低声提醒:“陛下,臣已不是丞相了。”
一句话惹得皇帝冷笑连连:“朕倒忘了呢!你既罢了相,仍任着怯薛长。所谓怯薛,不过是朕的奴婢。既愿做那好人,你来伺候朕可好?”
如此羞辱,可他面上仍波澜不兴,似乎操执仆役的贱务,乃是天生的本职。他就这样,恭顺地跪在榻前,撩起水花,轻轻擦洗皇帝的双脚。自皇后、太子相继病逝,皇帝酗酒无度,痛风也越发严重,多年的病症已使他的双足肿胀变形,稍稍触碰,便疼得几乎晕厥。
皇帝倒吸着冷气,一时连讽刺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冷目觑视,那厢却耐着性情,极尽心意,也不嫌他病足脏污,只是轻轻揉着痛处,待足底暖了些,那要命的病痛也就缓和了。
可不知怎地,心火却腾窜不止,看他那低眉顺眼的模样,倒也和婢妾无二了。
“自轻自贱!”
皇帝暗暗骂着,心下当即起了恶意,一脚踢翻了水盆。
污水登时溅透了前襟,连脸上也溅上了些许,脏污的水珠正顺着白玉般的面颊,滴滴答答地淌流。安童低头看着一身狼狈,全然呆住了,只怔怔抬眸,无声地询问。
这无辜的模样尤为惹他厌烦,皇帝当即作怒,一把扯过他领口,贴上来逼问:
“你在海都帐下十年,甘心做他的臣子,也是这般尽心侍奉?”
安童脸色一白,只紧紧蹙眉,神情痛苦。见他这般,皇帝便是无比的快意,他既起了恶意,自然要好好作践,便轻而易举将其压倒,粗暴地覆下来。
“不妨跟朕讲讲,你那十年里,到底是怎么讨主人欢心!”
到了这般光景,他自然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所以疼痛来临时,竟能心平气和地忍受,一时竟像回到少时的感觉。
即便回忆漫漶不清,他依稀记得,他也曾爱过他的。
二十年前,同样是漠北的寒夜,彼时的他不过是十岁出头的少年,父亲新丧未久,他未及抚平伤痛,便随军出征漠北,讨伐皇帝的敌手。
那样寂寞的冷夜,他想着去世的父亲,更想念远在漠南的母亲。刚强如他,人前从不会落泪,即便难受到极点,也只在夜深人静时,对灯暗暗地饮泣。帐中的皇帝早已睡熟,沉实的呼吸阵阵传来,似乎比他压抑的哭声更清晰。
他哭得倦了,竟是伏在案边,昏昏睡去了。
等他醒来,却是埋在皇帝温暖的怀里。他像父亲一般,温柔地搂住他,轻轻哼着什么。昏黄的灯火只照见少年满脸的泪痕,看他哭得像小猫,皇帝不由一哂,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便轻轻点着他鼻尖:
“想你阿爸了?”
他含着泪,发出含糊不清的鼻音。被这么一问,眼泪反而更加汹涌。
从不曾见他哭成这般,皇帝心下愀然,便也不说什么,只低下头,轻轻吻去他的眼泪,一边揉着他的背,一边轻声哄劝,待怀里哭声渐歇,才吻着他的耳朵,柔声道:
“你若愿意,从今以后,姨夫便是你的阿爸了。”
他有何不愿意呢?恐怕那时,便是他一生劫难的发端,却也是他动心的开始。
可是谁料如今,他们竟到了这般境地。
“陛下既亲征海都,明日对阵,不妨亲自去问。”
他轻轻一哂,语气浑不在意,眼里是罕有的轻浮,竟像甘心跌落风尘。
年迈的皇帝如一头病狮,震怒地发出怒吼,却空洞无力。因着怒意,动作越发蛮横,却难免力不从心。未至最后,这酷刑便戛然而止,皇帝痛呼一声,身体一软,终是笨拙地倒在榻上。
安童着眼一瞥,那厢仍急促地喘-息,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看着那发顶的斑白,他不由一叹:
他,还真是老了。
这么想着,那点怨恨竟一扫而尽,心里空荡荡的,说不出悲喜。再去看皇帝,那苍老的眼角竟缀着点点晶莹,他,难道在流泪?
安童沉默片刻,犹豫着靠近,从身后搂住他,轻轻吻他的眼泪,嘴唇刚贴下来,便被粗暴地推开,皇帝暴躁地痛吼,眼目红肿,发丝凌乱得像寒冬的衰草:
“朕要你可怜!?”
那人登时僵住了,如遭霜打,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里的火焰,最后一丝情意的火焰,就这么熄灭了,永远地熄灭了。
至元二十六年,叛王海都攻占和林,皇帝御驾亲征,大胜而还。
可他却知道,在有件事上,他就此一败涂地,再无挽回的余地。
他的孩子,定然是恨他的。否则也不会在病重之际,都不肯递来丝毫消息,甚至不愿再看他最后一眼。
他恨他吗?有时皇帝也会恍惚,那人冷冷清清的面庞,似乎从来没有情绪。而那空洞失落的灵魂,也会有恨?
有些时候,他倒宁愿他是恨他的。至少在他心头,还会留存他的影迹。
正月寒冬,京师竟大雨三日,连天不止。这反常的天气,难道因他而起?
而那无边的冷雨,竟是他饮恨而逝的泪滴?
皇帝一边想着,一边落泪,可哭着哭着,他又突然笑了:他到底还是恨他,他也到底还是爱他。爱恨至此,乃至到死,那份怨怼都不能平息,乃至天降异象,大雨不止。
他的孩子,又是怎样一个人?
他的孩子,又是怎样的孽子!
他老成这般,却依旧活着;他年纪轻轻,又怎敢先死?
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生杀予夺,执掌天下,而他一个奴婢,又怎敢欺他至此!
他又怎敢让他孤独余生呢?
他老了,也想有人陪。他毕竟也是个人,毕竟也是个父亲啊。
可是他呢?
皇帝闷闷想着,泪水淌下来,一瞬间模糊了眼眶。
在这凄冷的冬夜,他的病足更是疼痛不止。可再苦再冷,也无人为他取暖。
因为他的孩子,他最钟爱的孩子,早已被他亲手,埋葬在漠北那遥远的寒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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