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师兄,阿露和流泉交给你,我可以放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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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黄尘,辚辚辗转的车轮,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毛骨悚然的杂音……
额头猛地砸在桌面上,才惊觉不知何时昏睡过去, 夹在指缝中的墨笔嵌进袖管,在麻纸和衣料上晕染开一圈圈污痕。像极了晦暗的梦寐。
午后的阳光从木屋的孔隙透射进来,和着微醺的风,驱散了一室阴霾。
风中传来隐隐约约的打斗声。
屋里的人站起身,循声走到门边,撩起木制卷帘。
“小心!”
一道剑气从他颈边飞过,缕缕发丝应声断落。
谢流泉提剑小跑过来,捧住他的脑袋左看右看,一脸关切地道:“琴郎没事吧?我同师姐切磋,没留神你醒了。”
从认识到现在,她总是这般柔情似水。但宫琴却学不来这般自在坦然。他倒退了半步,用有些别扭的,几乎称得上故意回避的姿态,沉声道:“我没事。”
“真的没事吗?”
宫琴别过脸,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
解救他的是宋露。
“师妹,你去房里看看有什么落下没有。”
“知道呢。”谢流泉踮起脚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不欺负你了,好好陪师姐吧。”
宫琴被动地接受了这个吻。
待她走远,宋露才慢悠悠地走过来,将一脸晦涩的万花搂在怀里,轻抚他的背脊,柔声问道:“你和师妹出了什么事吗?”
“没……没有,什么也没有。”
“琴郎在我面前也要撒谎吗?”宋露戳着他的胸肌,“让我猜猜,师妹跟你提她未婚夫的事了吧?”
“……”
宋露叹了口气,“她啊,就是这样,每次遇到追求者都要把未婚夫的死法提出来炫耀一把。”
“她……”
“琴郎也受不了她的疯劲吧,”女道士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我去跟师妹说,叫她以后别再找你。”
言罢意欲抽身。
“别去!”
宫琴忙将她拦腰抱住。
“我不是……我没有受不了她!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他说不出来。
不是只想一个人隐居避世,一个人独自终老的吗?为什么听到类似分手的话会如此害怕?
是他错了吗?是他不该贪心不足,不该妄想同时和两个女人长相厮守?所以她们要这样惩罚他?
“不是惩罚,只是告知真相而已。”宋露平静地抬眼,“就算我们不说,未来总有人会说的。”
“躲起来也没用哦,我们姐妹能上这座山,旁人也一定可以,到时还会好奇,琴郎好端端一个人为何要隐居?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呢?”
趁宫琴僵直的瞬间,她双手平举,轻而易举地推开了他。
谢流泉拎着包裏走来:“师姐,都收拾好了,可以出发了。”
宋露换上她的胳膊,朝他露出一个妩媚的笑。
“再告诉琴郎一件事好了。师妹杀人,是我指使的。”
宫琴身躯一震,不能置信地望向同样笑吟吟的两人。
“江湖中尽人皆知,是我玩弄那个男人在先,指使师妹勾引他,杀死他全家在后。琴郎就是不问世事太久,分不清好人坏人,才会被我们姐妹玩弄。”
“师姐真是的,这种事就不要跟我抢了嘛。”
“我怎能让师妹一个人担骂名。”
两张红唇上下掀动,吐出字字句句都让宫琴如坠寒冰。
不应该的!为什么会这样?早上不是还开开心心在一起吗?他还以为可以……为什么转眼……
还有,她们说“出发”,是要去哪里?要离开这里吗?!
“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比不上琴郎你无牵无挂的逍遥快活。”
“嘻,琴郎你就在山里缩着,我和师姐有空再来看你啊。”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让她们就这样离开!
前所未有的惊惶焦虑夺取了他的心智:
“你们去哪儿?带上我吧!”
话一出口他就愣住了。
她们也愣住了。
……
漫长的隐居生涯,偶尔也需要下山与外界交易一些山中无法自给的必须用品。宫琴上一次踏足脚下的土地还是数月之前的事,但他还清楚记得眼前这座村落活着时的模样。
记忆里的整齐屋舍已成为无数断壁残垣,野草荆棘占据了所有的田野和道路。活泼的孩子与忙碌的大人们都消失了,只有墙边草里零星可见的白骨残骸,无声诉说着曾经发生过的不幸。
“怎、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
宫琴站在一堵破败的泥墙外,两眼失神,口中呢喃着。他还记得上次路过时为这家人诊治的过程,还记得他们感激的模样。那时他心存芥蒂,不愿与他们多做交流,不料如今……
“是战争。”宋露说。
“安禄山起兵,战火从河北一路烧到太原,所过村镇十室九空。琴郎真是幸运呢,狼牙抢完村子居然没有搜山。”
“师妹。”
宫琴恍若未闻,浑浑噩噩地跟着她俩四处游走。
少年隐居,十载复出,外界的改变太过剧烈,令他无法承受。是他过于天真,还是世界过于残酷?
“就是这里。”
两位女道士的脚步停在村中最大的一棵树下。
“约好的人呢?怎么还没来?”谢流泉左顾右盼。
宋露玉指轻点:“你看。”
远处的树林里,走出两名身着浩气蓝衣的女侠,一人手提竹棍英姿飒爽,一人墨笔在握温柔婉约。走得近了,拿竹棍的女侠抱拳道:“在下丐帮尹平湖,对位两位道长也是来屠狼的么?”
“正是。在下宋露。”“在下谢流泉。”
“真的是阿露和流泉?!”
握笔的浩气万花望向两位恶人女道士,温婉眉目写满了惊异。
宋露谢流泉也是一惊:“展秋?”
“多年不见,你们还好吗?”浩气万花转惊为喜地问候道,又牵过浩气丐帮的手,“平湖平湖,她们就是我经常跟你提的,我从前的伙伴,最好的姐妹,宋露和谢流泉。”
自然而亲昵的举止,撒娇似的语气,宋露谢流泉不免侧目。
“展秋,你不是嫁人了吗?”
“早就分手了,我讨厌他动不动说你们坏话。”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当着几人的面,浩气万花一把搂住浩气丐帮胳膊,“现在我和平湖在一起。”
虽然不知道昔日好友缘何转了性,喜欢上女人,宋露谢流泉仍然送上了祝贺。
“阿露流泉也要幸福啊。”
剑气花三人自成一群,氛围浓得外人进不去。尹平湖抱着酒坛喝了两口,拍拍同样被排挤在外满身彷徨的宫琴:“兄弟也是来杀狼牙的?”
宫琴:“啊?我……是……是的……”
尽管他并不知道她们的来意,只是单纯不想被抛下。
旁边的旧友寒暄也到了尾声。
浩气万花掩着脸泣不成声道:“……我应该保护你们的,可是他们那么多人你一言我一语,我害怕……对不起,我……”
恶人纯阳们安慰她:“你是离经呀,救我们那么多次很厉害了,别为我们得罪人。”
“平湖一直鼓励我找你们,是我一直不敢面对,怕你们生气。”
“从来没有的事,我们怎么会和展秋生气?”
“真的吗?”展秋抹着破啼为笑,“你们这些年过得好吗?我听说……你是宫师兄吧?”她突然注意到人群外的男人,“宫师兄是阿露和流泉的朋友吗?”
突然被点名,宫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朋友吗?除了上床其他一无所知,也能算是朋友吗?
“是朋友哦。”
谢流泉轻巧地握住他的手,巧笑嫣然道:“我和师姐,还有琴郎,三个人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她说“很好很好”的时候刻意加重了语气,在场之人都不是无知少年,哪有听不出来的。
展秋询问似地望向宋露,后者也点点头。她的目光在三人间逡巡良久,终于露出无可奈何的复杂笑容:“我知道了,阿露和流泉喜欢,那就祝你们幸福吧。”
尹平湖越过众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下你总算放心了吧?”
“嗯。”
“那好,叙旧到此为止,下面我们可以办正事了。”
……
“一队狼牙兵押解着附近搜刮来的人口钱粮,即将从这附近经过。据说他们携带着一份非常重要的情报。领头者勇武非凡,手下又有精通飞天遁地之术的能人,必须趁其不备一网打尽。我和展秋调查他们多日,计划趁今晚……”
和怀抱复国之志的同姓宗亲们不同,宇文泰山的人生目标简单明了。
他出身没落世家,从小就武力惊人,家中花重金为他聘请名师指点,指望他出人头地重振家门。他也十分勤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敢有一丝懈怠,长大后更加入安禄山大人——如今应该尊称为大燕先皇陛下了——麾下,一路奋斗到如今的地位。
无奈狼牙军中也是高手云集人才济济,凭他的实力、背景,再往上简直寸步难行。为了博取上峰欢心,他耗尽家资送礼行贿,才好不容易争取到这份任务。上峰告诉他,只要将情报顺顺当当送到长安黑齿元祐长老手中,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为了自己,也为了家族,他夙夜辛劳,战战兢兢,不敢有一丝懈怠。如今江湖宵小竟敢趁他在营帐里打瞌睡时偷袭,怎能不令他火冒三丈怒不可遏!
“啊呀呀呀!都给我去死吧!”
尹平湖硬吃下一记重锤,持续的折叶笼花令她亏损的气血瞬间回复大半,旋即一道春泥护花挡下其余攻势。
此处不成便向彼处,宇文泰山的巨锤向谢流泉砸去,听风吹雪如期而至又令他杀手落空。
“好折叶!”“好听风!”
展秋笑着应了。
每次都比她慢半拍的宫琴只能徒劳转笔,咽下满心不甘。
事已至此,宇文泰山岂有不明白的道理!
第三次重锤砸向展秋,蓝色的镇山河气劲在她脚下展开,将一切攻击化为乌有。
亢龙有悔、八荒归元、万世不竭没头没脸打过来,令狼牙军小头目出人头地的美好愿景沦为泡影。
“好山河!”
宋露笑着接下展秋递来的大拇指。
“……将……将军!不好!”
面对一地惨状,半夜来汇报工作的狼牙密探转身就逃,却被同时落下的生太极、吞日月拖住脚步,丐帮冲上去就是一套敦敦敦,把他打到不成人形才停手。
“行啊妹子,剑丐花约不?”尹平湖喝了口酒,大咧咧勾住谢流泉肩膀。
谢流泉似笑非笑地睨着她:“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啊,不就是杀了一家狗杂种吗?杀得好!那种追求失败就往姑娘身上捅刀子,还造谣诬赖姑娘欺骗他感情的狗杂种早该千刀万剐。可惜我当时不在,不然也给他来一套。”
“要是担心阵营立场就更没必要了,老王老谢心里只有苍藏霸,咱们丐帮剑纯随便混混就行,太积极反而会被当卧底。”
“实在舍不得令师姐,我们固定团还差个……”
展秋悄悄在宋露耳边道:“平湖是被她们帮主气跑的,现在除了竞技场就是秘境,别的哪儿也不去。”
宋露摸摸她的脑袋。
“好了,别的事以后再说,”她走过去,将谢流泉拽回自己怀里,“不是还要找情报吗,你们在这营帐里找,我和师妹去外面找。”
“琴郎就别跟过来了,我怕出了事顾不上你。”
轻描淡写一句话令宫琴的脚步停滞在半空中。
背后展秋也道:“宫师兄你留下,我有话同你说。”
“阿露和流泉交给你,我可以放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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