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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莱梓晴很老了,老到她记不清自己的年纪,七十八还是七十四?或是八十多岁?不过无妨,她的皱纹和雪白的头发表明,她是一个超过五十岁的人,年纪对于莱梓晴来说早就不重要了,那是一个数字,不是一个性质。
她以为要很久,但是很快,一个小时就到了。她坐新的近音速载人车来的,当然不可能‘近音速’,叫着好听。莱梓晴拄着拐杖,从车上走下来。然后她看见了今天来接她的人,一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一下就博得了莱梓晴的好感,这孩子五官清秀,带着银边的眼睛,是莱梓晴喜欢的那种‘有书卷气的人’。
“因为这次见面有点特殊,所以只能坐这个去,还请您多多包涵。”
莱梓晴有二十年没坐过这种老式的橡胶轮胎的车,靠汽油助力,车轮和地面摩擦有细微的声音。
“哟,这车没有汽油的味道,也好看。”莱梓晴和那个年轻人说。
“这个不是汽油,有改装过,是靠电箱电力推动的。”
池宴回答道。她有些紧张。
轻微颠簸的感觉让莱梓晴有种穿越时空的感觉。她轻微地不适,骨头好像都在发出‘咔咔’的声音。
正常来说,她完全可以和这个年轻人说,开慢一点,但是,她莫名不想让这个陌生的年轻人认为自己是个身体虚弱的老年人,所以她就忍着,倒也坚持到了目的地。
停了车,池宴迅速地下车,然后去帮莱梓晴开车门,她伸手想要扶莱梓晴一把,但却被莱梓晴拒绝了。
“不用,走这几步道还是可以的。”莱梓晴说。
走在池宴身边,莱梓晴悄悄比较了一下两人的个头。这孩子和她年轻的时候一样高,不过她现在年纪大了,所以稍微矮了一点。
衰老和死亡现在是莱梓晴日日要面对的功课。她想,自己度过了人世间数十年的时间,在自己从事的领域——医药来说,她也算做出了贡献,或许和整个医疗历史相比微不足道,但是可以让患者减轻病痛,这就够了;爱情、亲情、友情她也都经历过,世界固然有她不曾探知的亿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亿九……但是她基本是满足的。
除了世界上她未曾谋面的一个孩子。
不是她的儿子,也不是她的孙辈(她的儿子没有孩子),那是用她的基因百分之百地复制出的一个生命。她已经过世五年的丈夫从事文学研究工作,他曾和她讨论过,人对外星人不懈寻找、对克隆人拒之千里,因为人恐惧孤独的寒冷、又享受孤独带来的优越。
倒也没那么深奥,或者说莱梓晴很幸运地不用面对这个深奥的问题,她和那个克隆人相差的岁数太大,她对那个人的感觉更像是‘孩子’。她对她的心情,就像是老者对待孩子最简单也最真挚的祝福,她希望她好好活着,平安活着就很好。
000区的故事莱梓晴略有耳闻,但是实际走进电梯,去到地下时,她觉得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影视作品给了大家有关‘可怕’的范本——肮脏的墙壁和欲坠的灯光,这里都没有。墙壁是干净的,灯是利用太阳能发光的嵌入式灯条。这里不像远离阳光的地狱,身处其中,莱梓晴觉得这里更像是一个在深夜的老式办公楼。
当然,莱梓晴知道000区不是什么老式办公楼。
她跟着年轻人到了B10,来到了7号房间。
莱梓晴阔别青春很久了,她认为青春是一种心态,灵魂的活力等于永葆青春。她欣赏不同年龄段的不同样貌,肉体的青春是好的,过分迷恋则庸俗而愚蠢。她以为她当看见她的时候,会类似看见一个和她有血缘关系的孙辈,心里会产生那种亲切。
而当莱梓晴走进那间房间,第一眼看见那个孩子的时候,她的一切设想都被猛烈而迅速地击碎了。
太像了。
莱梓晴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另一个她,一个二十岁的她。
不,并不是青春迫使莱梓晴臣服于它的威力,和青春无关。莱梓晴误估了青春的威力,是她高看了。青春不过是生命的一个形态,莱梓晴也年轻过。是时间击碎了莱梓晴在这一刻的情绪,时间才是使青春或者衰老有这样或那样意义的本质。
她在这个‘她’身上看到一种时间倒退的可能性,当然这只发生在莱梓晴的内心世界里。
莱梓晴很清楚,眼前这个‘二十岁的自己’不是‘二十岁的莱梓晴’,不过这不妨碍她片刻地蔑视时间,片刻地忽略物理客观规律,走进一个真实的梦境中去,梦里往事亦可追矣。
通过一个相似的人形,过去的时光盛大地重播在脑海,莱梓晴的二十岁的岁月灿烂地复活了一秒钟。
莱梓晴的视力有些下降,她耳力还行,听见了房间内另外的啜泣声。
那个年轻的‘莱梓晴’也哭了,带着她来的年轻人很慌张地去找擦眼泪的东西。
莱梓晴上前,更进一步地走进她,然后莱梓晴用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牧风信子红着眼睛,看着莱梓晴,
她和这个名叫牧风信子的孩子几乎是刹那间就相熟了。
擦干眼泪,现在,她能更仔细地看清她了。
牧风信子还在啜泣,看得出她想努力控制,但她控制不住。莱梓晴看着牧风信子,情绪渐渐平稳。莱梓晴心里苦笑,年龄相差这么大,她们是不同的两个人。
这孩子体格很好,和二十岁的自己一样,不过她比自己更壮一些,也更高一些,皮肤也更黑。
哈,这孩子还有纹身,两处纹身,纹的是星球运行轨迹的图案。
莱梓晴问牧风:“你很喜欢天文吗?”
牧风信子红着眼睛,抽噎着点点头。
“我年轻的时候是我们学校天文社的社长,”莱梓晴笑着说,“我也很喜欢天文,但是当时家里买不起望远镜,所以我是个业余爱好者。”
牧风信子红着鼻子问那您是学什么的。
“大学学的生物,研究生和博士念的分子制药。”莱梓晴说。
“您真的和我很像。”
牧风信子说。
这次的见面,按照要求,必须要有一名警官陪同监听全程。池宴本来想说一句,类似‘抱歉我必须在这里,还请你们随意’这种客套话。但是事实是,莱梓晴与牧风信子根本没在意过池宴,她们一见面就仿佛老友,不顾别的就开始很自然地聊起来。
不过池宴还是离得稍微远了一些,希望能让她们更自在。
也是,牧风信子的性格就有些自来熟,两个牧风信子那就更是了。池宴感觉心里有些闷,是不是要活泼一些,和牧风相似的性格才更适合牧风呢?想一想,池宴觉得这不是她应该想的问题。
那就不想了,既然无意去窥听她们的对话,池宴就忍不住想点别的。
她想,如果我在这世界上也有一个克隆的我呢?我们相见会怎么样?像牧风和这位老人一样抱头痛哭一场?还是相互冷冷打量、提防?或是相互厌憎挖苦讽刺?也许就是很淡然地对话,没有什么更多的起伏?
池宴不知道。
相见的地方是B10的7号房间。这里比B15的房间大上一倍,盥洗室也大上一倍有独立的卫浴。墙壁是浅绿色的,天花板上有四个可以控制开关的顶灯,房间里有一张床和一张单人的小沙发,看得出这房间在尽力营造生活的气息,只可惜这生活气息是虚假而刻意的,并且,这里也没有窗户。
“你没有孕母。”
莱梓晴的话传到池宴的耳朵里,池宴忍不住回神,注意起这二人的对话。
莱梓晴看了一眼池宴。
房间内沉默几秒,池宴这才意识到,她们是在看她。
“您和您的……您和牧风说什么都可以,这里没有监听,我也不会多嘴。”
池宴对莱梓晴说。
“不用管她。”牧风对莱梓晴说:“没事儿。”
这个房间的简陋让莱梓晴惭愧而痛心,不仅因为莱梓晴有同情心,还因为这份心情当中,有部分是罪恶感。
莱梓晴认为自己岁数越大越平和,不是因为越活越明白,而是因为越活越不愿意计较。学术上计较就够了。莱梓晴是学生口中风评极好的导师,性格开朗不压榨学生教的都是真东西,年年报考她门下的学生比其他教授加起来都多。
莱老师什么样的学生都教过,准确说是什么样的好学生都教过。其中有一个名叫寇笙的学生是极出色一个。
寇笙是莱梓晴带的第一届学生,博士毕业后又去了莱梓晴的团队工作了十年,后来又从分子制药转向生物。她做莱梓晴的学生做了几十年,看着寇静从学生再到有自己的团队再到成家,莱梓晴知道寇静的性格有问题,不是说寇静有精神类的疾病,用莱老师的话说,寇静的性格里有很偏激的一面。
当时本国诞育克隆人虽在灰色地带,但是也没人敢做这第一个。
莱梓晴身在医药的顶尖,听了些别国已有克隆人秘密诞生的秘闻,不过她都当是假的。全球生育率下跌,关于克隆人的提议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引发大面积讨论,反对声音是主流,甚至国外有科学家被狂热的人群围攻声讨重伤的新闻。
莱当初同意寇静采集自己的DNA,是因为莱梓晴认为寇的实验根本不会成功。
实际上,寇静的第一次实验确实失败了,出来的胎儿在一小时内死亡。
这是莱梓晴预料之中的结果。但是寇静瞒着莱梓晴,两年后又重新做了第二次。
这一次成功了,诞生的胎儿就是后来的牧风。
“那时候的分子材料还不能达到要求,如果我猜的不错,你应该是从母羊的子宫里诞育的。”
莱梓晴这样说。
池宴瞪大了眼睛,这听上去太匪夷所思了。
“我天,”牧风惊叹,“这也太酷了吧!”
莱梓晴赞同,她笑着说:“确实不同凡响。”
池宴看着一老一少想,她们真的很像。池宴理解牧风为什么一见面就哭了,她见到莱梓晴的那一刻也是恍惚到有落泪的冲动。见到莱梓晴的第一眼,她仿佛看见了五十年后的牧风,池宴的人生也才二十多年,不能完全抵御住几十年变迁带来的震撼。
“我有一个问题,”牧风对莱梓晴说,“当初为什么要让我出生?”
为什么?
池宴的后背微微僵硬起来,牧风的语气听起来不像刚才那么轻松,她甚至从牧风的语气里听出了试探和小心。
莱梓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的手张开又握在一起,这一次,她希望她足够深的皱纹可以掩盖一些不安。
“让你出生的人是我的学生,她并不是为了研究克隆人才……才诞育克隆人。”
莱梓晴这样说。
“她叫寇静,”莱梓晴说,“就是幸福地的院长。”
牧风微微捏紧了衣服。
“我那个学生……她想把女性从生育中解放出来,”莱梓晴说,“她的想法没有错,但是她从没考虑过,理论与现实的伦常背离太多太多了……”
莱梓晴叹口气,说:“诞育克隆人并不是她的目的,她是想要研发人造子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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