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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一个人,你的出生只是为了验证养育你的育房是成功的,是不是很残忍?
池宴去看牧风的表情。
莱梓晴也有些不安。
“怪不得。”
牧风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莱梓晴问:“你们院长是怎么和你们说的?”
“我不好奇,没有问过,”牧风说,“但是院长说过孩子都是很偶然就被出生了,原话记不住,大概这个意思。”
莱梓晴笑了笑,说了句是她的风格。
牧风说院长老师挺好的。
池宴从来都认为牧风和她是两种人,完全不一样的两种人。她们的本质不同,类似恶与善或悲与喜的天差地别。某种恶意是池宴快乐的来源,所以某种善意就是牧风悲伤的所在吗?
一种惊惧慢慢浮游在池宴心中,她发现她与牧风的相通之处,这种相通让她浑身都发冷。
她的道德是被后天铸造的,是她自己亲手铸造的,造得太好太完备了,以至于所有的恶意与伤害都有安放之地。就像她强暴牧风,她清晰地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她没有征求牧风的同意,在000区在B15层13号房间里,征求牧风的同意没有任何意义,那不是一个人征求另外一个人的同意,而是一个看守000区的狱警对一个被关押克隆人的意见征求,所以有意义吗?
池宴的道德体系太完备了,以至于没有不被道德或非道德概括的地方。
可她忽然发现,牧风好像、有可能、或许也是这样。
是因为她成长在孤儿院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甚至因为她是克隆人?池宴暂时无解。
天性里的恶意,池宴已经可以冷静而自如地对待。而牧风对待加之在她身上的恶意,好像也有一种奇异的冷静和自如。
是这样吗?池宴感觉一种奇怪的寒意蔓延在身体里,她从来都以为,一切的一切,所有的原因,归结到底,是她与她不同且对立。
但这原因也许是错的,真正的原因可能是她与她依然对立,但是她与她是相似的。
好怪的逻辑。
但是牧风不可以、不可能和我相似。池宴在心里哀声地说。我们唯一相似的地方只有对生命的极度热爱(这也是牧风还没有被逼疯的原因),但是我与她是站在这一点,然后背道而驰。
池宴感到了一丝冷冰冰的幽默,这也可以殊途同归吗?
送莱梓晴离开时,在那部老旧的电梯里,池宴忽然问莱梓晴,要不要去看一看000区的焚烧处?
池宴的级别不高,000区的焚烧处她进不去。但莱梓晴竟然能有面见自己克隆体的权限,不必管她在哪个部门,她的级别很高。池宴正想她要怎么进入焚烧处,或许可以请莱梓晴帮忙。
莱梓晴同意了。
焚烧处是用一处化工厂烧硫酸的地方改造的,所以有些怪异。
尸体从一个传送带运出来,到达高处再往下面的炉子里抛,那个高台传输不免带有些多此一举,很怪异。
也是,毕竟不是设计用来焚尸的。
池宴本不想说话,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她觉得要给莱梓晴一些解释。
“我有一个朋友,她不是克隆人,她也死在这里。”
池宴说。
莱梓晴与池宴默默看了一会儿。
此时焚烧处还没有开始今日的工作,池宴疯狂地记住每一处细节,并尽量想象它烧起来的样子。
坐在池宴的车里,轻微的颠簸迫使莱梓晴捏紧了手里的拐杖。
她没弄清楚池宴的目的,她想问,但又不敢问,怕给牧风带来麻烦。
池宴慢慢放慢了车速,近乎人走步的速度。
莱梓晴知道,这个年轻人有话要说。
从上车时池宴就知道车里放了监听,来的时候还没有,可能是因为去焚烧处的事。
池宴一手把握方向盘,另一只手拉过莱梓晴的手,在她的手心里写字。
池宴划了一个‘救’字,停顿一会儿后又划了一个‘风’字,最后她划了一个问号。
莱梓晴的眉毛微微扬起来。
池宴眼睛平视前方,车缓缓地开着,她在等莱梓晴的回答。
莱梓晴的心情十分复杂,因为哲学式的思辨和现实的生存问题很极端地在她的脑海里转悠。她预料到自己见到那孩子就一定想救她,她对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莱梓晴在池宴的手心里写了一个数字‘5’,又写了一个‘0’。最后划了一个‘%’。
50%。
什么意思?是她还没决定要不要救?还是能救出牧风的可能性只有50%?
不管是什么,至少不是百分之百,至少牧风还有生机,至少莱梓晴没有拒绝。
莱梓晴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拄拐杖的手几乎贴着她的下巴,她此时的样子是一个富有智慧的老者沉思的样子。
池宴在这一刻倒感觉出莱梓晴和牧风之间的相似。
“牧风的养父母、还有她在幸福地的朋友,近况如何。”
下车的一小段路,池宴在莱梓晴耳边迅速说道。
莱梓晴‘嗯’了一声,轻不可闻,几乎被拐杖敲地的声音掩盖过去。
池宴去向顾辰汇报见面的情况。
顾辰把这件事想得很轻易,他用他的逻辑去思考的,池宴一定会严格监听整个过程,不会有纰漏。
“莱梓晴对我有敌意,她们也没有多说什么。”
池宴这样说。
顾辰点了点头。
捧着手里的杯子,顾辰开口问池宴莱梓晴有没有提到000区?或者有没有无意中透露些她对克隆人的态度?
池宴摇摇头。
一切都在顾辰的意料之内。
牧风待在B10的7号房间里,她看着刚刚莱梓晴坐过的地方出神了好一会儿。
眼睛还有些酸胀,她刚刚哭得过分难过。
她就是八十岁的自己吗?这就是我活到八十岁的样子吗?
可我好像活不到八十岁。
牧风不敢问也没有问莱梓晴,她是不是真的像传闻中那样,只能活到三十岁。
池宴进来的时候几乎没什么声音,她照旧去了盥洗室,开始呕吐,从吐出的东西里找到那几管小小的药剂。
药剂的外层是可溶解物质,只能在胃里完好待上三小时不到。
“你不会是怀孕了吧?”
牧风抱着手倚在墙边,开了句玩笑。
池宴轻轻摇头。
池宴知道牧风刚才情绪波动很大,知道她用轻松的语气掩盖,池宴能听出来,稍微对情感敏感一点的人都能感知。
胃还在持续地抽搐,疼痛不停地搅乱池宴的身体,但池宴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她现在依赖过分的疼痛感知身体的存在。每天的起床、开车、走进000区,催吐取药,完成每日的巡视工作、换药注射、再从000区走出来,这按部就班的一切是被池宴的身体记住的,她的心灵却游移在身体之外,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池宴靠在盥洗室的门边,刚才的呕吐让她的嘴唇红肿着,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牧风看着池宴,觉得有些心动,但随即她轻轻皱了皱眉头,然后把目光投向了别的地方。
池宴慢慢把呼吸调整好,她看着牧风,心里想哦原来我目前在做的事情,就是要帮她逃出去。
别的都不值得去想。
牧风轻轻地叹气,很轻,好像一次稍微重了一点的呼吸一样。她转过身走向床,然后仰头倒在床上。
尽管躺在床上,但是牧风不是要睡觉。她是在看B10层7号房间的天花板。牧风想,我应该有很多感受才对,关于另一个自己,关于我的存在,像一个哲学家那样。但是为什么我没有想象中那样激动?可能是莱梓晴的年纪太大,我的感觉更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外婆。我和她差得太大,我不是她。
而且我很庆幸她的身体看起来很硬朗。我也暂时不必担心失去我的哪个身体器官。我不是被当成克隆人养大的,我真做不到把我的什么身体部位奉献出去给一个陌生的外婆。
牧风看着天花板,想象那里是一片天空。
很久没有在阳光下奔跑,真是一件难过的事情。
牧风听着一边的池宴很久都没有声响,她虽然懒得从床上起来去看看,但是心里却胡思乱想起来。
如果我原谅她了,我就是不对的吗?牧风心里想,我当初为什么喜欢她啊?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来着?
池宴靠着墙,浅绿色的病号服跟着牧风的呼吸一起一伏,她看着那片浅绿色,觉得那下面可能藏着一只酣睡的小兽。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就这样一个躺在床上,一个站在床边,在B10的7号房间里安静了很久。
那个医生再次到来的时候,除了药剂,他还带了额外的东西。
而且都是池宴想要的东西。
“这个药剂很珍贵,本来不会多给你的,但是他们怕你擅自使用,到底还是多给你了一管。他们说反正也都是救人。”
那个医生又喋喋不休起来。
池宴突然与他有了些同病相怜的错觉。
“你觉得你现在还有道德吗?”
池宴忽然问他。
他想了想,说:“曾经以为我有道德,后来在000又觉得自己没有,把针头扎进我胳膊的那一刻,我以为我是最有道德的人,现在我已经不知道我有没有道德了。我的命算是邹文偶然救下来的,现在我只想帮邹文完成她想做的事。侥幸活下来的人不应该要求太多,就这样。”
他以为我和他是天涯沦落人,池宴心想,不过他是对的。他至少还能见到白日。
现在是在白日较短的冬季,池宴每天天不亮就要赶去000区,从000区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是夜晚。000区有地下24层,池宴度过的每一天都是一场没有止境的黑夜。
池宴吞下药剂,像是吞下维持生命必须的维生素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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