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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知臨二十年,萬壽聖節。
統天殿內,恒玥端坐在上,接受群臣的三十三拜禮。他俯視著低首下心的眾人,微不可查地勾勾嘴角,淡淡道:「吏部近來辛苦了。」
自從薛時辛被定下二十條大罪,對其同黨的清算至今未停,朝堂如今可謂是大換血了。
群臣報告政務時,都帶著幾分畏懼,不僅是擔心自己牽扯其中,更是深怕出言不遜,像薛時辛那樣被恒玥一刀斃命。
統天殿內的血腥味似乎還揮之不去。
恒玥回乾元宮換上常服,叫來李世德:「伴伴,替朕揀出賀表來。」
言罷,另帶人往坤寧宮去。
不成想,通傳的人出來後,薛皇后不顧侍婢的阻攔,拿著兩個茶杯往恒玥扔去,見他躲過就破口大罵:「你還敢來見本宮!滾!」
恒玥似有意壓抑怒火,先命所有人退出宮外,而後強拉著薛皇后入正殿。
「恒玥,你個混帳你放開本宮!放開!你還我爹爹!嗚嗚嗚……」
「演夠了嗎?」恒玥冷冷地掃他一眼,開始磨墨。
薛皇后即刻收聲,訕訕道:「我這不是做戲做全套嘛。」然後主動去架起屏障。
外人看,薛時辛得以權勢滔天,除去他立有軍功外,全因有個做皇后的女兒。
卻連薛時辛都不知,真正的「薛皇后」早被恒玥暗地送往蜀地,現在這個假借其身份入宮,替恒玥辦事的女子,名曰薛姮。
為防敗露,恒玥明令禁止薛家人與皇后有所接觸,哪怕是一些重要慶典,他都替皇后稱病不出。久而久之,宮內外都道「帝后不合」,恒玥聽聞後高高興興地砍了國丈又抄了薛家。
堪稱解決外戚的典範。
「恭王近來如何?」
「沒聽說有何異常。倒是那個李世德,最近越來越喜歡來我這賣乖,竟然還想給我塞男寵!害得授漁幾天沒理我。」
薛姮恨得牙癢癢,稍飲一口茶平復心情,又道:「這個蠢貨。你把宗室都趕去就藩,只有恒松還留在宮裡,這不就差封他為『皇太侄』嗎?急著政變做什麼,找死?」
「清算薛黨時,李世德的黨羽被剪掉不少,」恒玥冷笑一聲,「狗急跳牆。」
薛姮撐著腦袋琢磨:「就算他想掙個『從龍之功』吧,他怎麼知道恒松不會卸磨殺驢?這可是你們老恒家家傳的手藝呀~」
恒玥瞥他一眼予以警告,可薛姮才不怕他,吐著舌頭做鬼臉。
「恭王僅有一子,其生母已逝,李黨若欲專權……必除恭王與王妃。」落筆的墨濃了些,恒玥才收斂起眼底的狠戾。
到時候主少國疑,薛姮又不諳政事,沒有了內閣外戚的牽制,宦官集團勢必獨大。
「讓這幫文盲閹人掌權,大梁就徹底完蛋囉!你都想到了還敢放任他們亂來,難不成如今還有要用到的地方?」
恒玥對此不置可否,只是收筆,輕聲交代薛姮何時將書信轉交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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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玥原打算回乾元宮批閱奏疏,但從坤寧宮出來後,他遣走其他人,只留一人跟隨往清寧宮去。
那被叫上的內監默默跟著,心裡頭嘀咕,這清寧宮在閒聊時可是熱門話題。
清寧宮自太祖朝起便作為太子東宮,但先皇太子恒珽薨逝至今,已有二十年未真正住過人了。
按說,即使無人居住,也該遣人定期整理。結果到今朝,莫說是前殿了,連祥旭門都不許任何人踏入。
今上與皇后不和,除望日歇在坤寧宮,要麼是睡在乾元宮,要麼便是這清寧宮了。內監侍婢們私底下都在猜這是不是藏了什麼美人。
恒玥若是知情,恐怕後宮也得大換血,但眼下只是叫其停在祥旭門外等候。
內院攏共兩進,院內所植常棣粉色白色地簇成一團,已經開得很好了。恒玥看著,終於是真的感到放鬆,不自禁地微笑起來。
正殿的門從未闔上,點上的幾隻長明燭燭火被恒玥帶得左右搖晃。他負手緩步向東暖閣去,審視著這些他已熟悉異常的物件。
這些他本不可能熟悉的物件。
恒玥很慶幸恒珽未有過妻妾。
他費盡心思將清寧宮復原到承正二十三年,只有恒珽生活在這的時候的模樣,看到舊物便只會想起恒珽是如何飲茶讀書、研墨作畫。
「總還以為皇兄就站在窗前,聽到我來,就折朵常棣花哄我。」
恒玥小心地掀開珠簾,「二十年了,皇兄……」
他最終走向的,竟是具橫放在床前的棺材!
而其中分明躺著屍體。
棺中的男屍雖則面色慘白,脖頸處有道驚悚的割痕,但其樣貌卻實在驚艷得叫人挪不開眼。
他束髮躺於棺中,就顯出美人尖來。其眉如翠羽,又不失英氣,倒柔和了高挺的鼻樑,顯得溫潤。
身上的玄色冕服上以金線繡有龍紋,內斂又不失大氣,一如他現在闔著雙眼,好似只是入睡,藏鋒斂鍔罷了。
唇珠上逐漸染紅,還誤以為他要醒,但那只是恒玥劃破手心滴下來的血。
「天淳已經而立……皇兄再不醒來,就該年長過您了。」
恒玥垂眼看著自己的血慢慢地消失,強忍著內心的苦澀,只感到前所未有的累。他躺入棺中,歇在恒珽的屍身上。
依舊是冰冷僵硬的。
就像那年他們揭開白布給他看到的皇兄一樣,冰冷,僵硬。
承正二十三年,恭親王恒琛奉旨出征抵禦北狄,皇太子恒珽隨軍沿途考察。
皇太子不可輕易離京,但先帝對這位嫡長子的請求向來寬容,得到恭親王誓死保衛的承諾後便應允了。
可誰都沒想到,二十四年初,皇長子趁機發動政變。
在京城,嚴守城門,將先帝先皇后及諸皇子押入地牢;在京外,竟把皇太子逼至交出印信後自刎。在恭親王率軍攻回京城之前,帝后不堪其辱,於獄中自盡。
未及十歲的恒玥剛目睹過爹娘的死狀和胞兄的遺體,就被推上了皇位。
恒珽的遺體送回京城後,原是陪葬先帝的。恒玥親政後就祕密將其移出,停在清寧宮中。但他不曾料到,開棺後看到的恒珽,竟一點腐化的跡象也無,還是十年前的模樣。
這件事難以用常理解釋,恒玥便想到了恒珽的故交薛姮,據傳其可通天靈。
將薛姮掉換入宮後,恒玥便依其言不時來放血滋養恒珽的屍身,脖頸上猙獰的傷口也逐漸恢復至只剩割痕。
可是不夠,根本不夠。
十年間,恒玥不顧太祖「不殺兄弟」的祖訓,將逼死恒珽的皇長子凌遲處死,又祕密賜死當年獨自逃走的恒琛,把無用的宗室趕出京城就藩……
恒珽卻始終沒能如他所想那樣,醒來斥責他。
「……天、淳……」
恒玥聽到一絲微弱的聲音,喚他的乳名,與他夢中十分相似,卻只是自嘲地笑道:「薛姮知道又該罵我得臆症了。」
「……天淳,你壓得我胸口疼。」恒珽無奈,勉力抬起沒被壓著的手拍拍恒玥。
很輕。這是夢裡不會有的觸覺。
恒玥驚得當即撐起上半身,他全身微不可查地顫抖著,但,砰!砰!他只聽得到心臟撞擊胸膛的聲音,撞碎了他的言語能力,嘴脣微張著發不出聲。
捫心自問,恒玥從未怕過什麼,但這一刻,他深怕,眼前只是黃粱一夢。
冰涼的手握住他的手指,久違的琥珀瞳溫柔地注視著他,對他微笑道:「怎麼了,不認得哥哥了?」
一滴淚滴落在兩人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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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玥捧著托盤回到內院的時候,恒珽正倚著正殿的窗子賞花。他臉上已經逐漸恢復血色,除去脖頸上的割痕,與平常無異。
恒珽見他回來,對他笑笑。恒玥一個恍惚,總覺得又回到了賴在皇兄身邊撒嬌的時候。
「皇兄病才剛好,怎可在這吹風?」
恒珽接過茶,還是溫熱,飲盡後才佯斥道:「也快入夏了,別學得你五哥囉嗦。」
聽恒珽提到別人,恒玥眼神暗了暗,悶不作聲。
恒珽見他如此,只是嘆了口氣,看著窗外緩緩道:「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他收回目光,「……喪亂既平,既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
恒玥感受到其中的淡淡冷意,只是無言垂眸。
「二十四年後,我的魂魄始終困於清寧宮中。起初只覺得週身一團混沌,不晝不夜,而後漸漸清醒,聽得有人在宮中似對我言語。」
恒珽步至太師椅前坐下,衣袖自然垂下,盡顯威儀,「知臨年間諸事,陛下沒有要說與我聽的嗎?」
御極二十載,恒玥下意識地因為這冒犯之舉感到不滿,同時,恒珽的態度也刺痛著他的心。他深吸一口氣,語氣強硬:「朕不覺有錯。」
「恆理承正年時便被廢為庶人,與皇室再無關係。此人犯上作亂,逼死皇考皇妣,不殺不足以平憤。」
「恭忠王恒琛,昔時不能護父兄周全,已是不孝不悌。後由他行攝政之事,外戚專權不能克制,卻又有軍功在身,不殺他朕如何心安?皇兄既曾為太子,有何不解?」
恒珽簡直要被他氣死,按著胸口儘量平復著呼吸,「……昔年恆理親信帶軍包圍我二人,寡不敵衆,我若不死,如何使恒琛有逃脫的機會?只有他才能攻回京城!」
「你這條命實實在在是他從地牢撈出來的!這些年他何曾虧待過你,你要這般無情?」
「如果不是恒琛執意請求,您會出京嗎?若他早幾日趕回京城便罷了,爹娘還不會自盡獄中,可他沒有……朕若不惦念他與皇兄舊情,不惦念他為國盡忠,又何必等他病重無救時才祕密賜死?」
恒玥越說越感到二十年來的委屈翻湧上來,「縱使是我意氣用事,相較其它功績又算得什麼,皇兄竟連這也不願諒解一二嗎?」
恒珽一時如鯁在喉。
年幼登基,從偷偷伏在自己桌上哭的小孩,長成到如今雄才大略的皇帝,他怎麼會不知道恒玥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呢?
聽到恒琛死訊的那日,恒玥獨自坐在他的棺柩旁以酒酹地,多少是帶有悔意的。
思及此,他也只能道:「他畢竟是你哥哥。」
不料恒玥上前抓住他的手腕道:「天淳只有您一個哥哥。」
恒珽訝然,嘗試掙脫了一下,恒玥卻只抓得更用力,接觸處泛白。恒珽迎著他熾熱的目光與他對峙良久,最後反而是恒玥先鬆開手。
「不……」恒玥苦笑著低下頭,再抬起時眼中多了幾分恒珽不曾瞭解的情愫,「我與薛姮初識之際即聽聞,人既死,血脈親情盡斷。我已經沒有哥哥了……」
恒珽聞言一愣,安慰的話還沒說出口,就驚呼一聲,發覺恒玥直接將他抱了起來!
現在不是感慨弟弟體格強健的時候,他驚道:「做甚!」
恒玥不由分說地將恒珽抱回東暖閣,極盡溫柔地把人放下後卻又抓著恒珽的手舉過其頭頂,摁在床上不得動彈。
恒珽暗道不妙,未及發作,就聽恒玥道:「這些年您既一直在宮中,便該想得到我要做什麼。」
在無人可窺探到的清寧宮中,恒玥絕不止為恒珽留下滿院的常棣,藏匿他的靈柩。
西側的偏殿放有各個季節,一應照皇帝形制縫製的冕服和皮弁服,恒玥不時就要來為恒珽換上,在此之前還會替他擦身。
每次恒玥笨拙地做著這些事的時候都異常興奮,他從未如此直接地觸碰過恒珽的身體。
那久病而纖瘦的身軀並不設防,靜靜地躺在棺裡任其擺佈,任其褻瀆。開始恒玥內疚得哭出來,但真正擁入那冰冷的懷抱中後他什麼都不怕了。
弟弟能有多放肆,全取決於他的哥哥有多慈愛。
而他相信恒珽比恒珽知道的還要愛他。
何況恒珽根本無力拒絕,他素來患有心疾,體力甚至不及和憲長公主,更不消提如今剛復活就遇上文武雙全的恒玥。
恒玥撕出一條布帶,將恒珽的兩手束縛住,他試著掙扎了一下,明顯被縛得更緊了。他閉上眼緊咬著牙道:「恒玥,你想好了……再繼續,你我兄弟情分就徹底斷了。」
恒玥在他緊握的雙拳上落下一吻,「……我本也不希望是您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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