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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案几上的幾頁紙被微風擾得蹺了角,薛姮扒著窗子探出頭去,恒玥派來的啞奴兩個候在門外,兩個正在照看院內的常棣。
這麼多年來內院唯一有所變動的地方,就是除常棣外的植物都被恒玥換成了恒珽喜愛的花卉。花期不同,四季盛開的花各不相同。
那還是知臨二年,恒玥跟恒琛爭來的。
薛姮初聽已故敏太妃提起的時候,震驚得說不出話。
人畢竟是情感動物。行走江湖的十多年裡,薛姮見過太多人,在重要之人逝世後的太多表現。梁睿宗喪妻後退位問佛都沒讓他多震驚,養養花算什麼呢?
可是當年恒玥才十二歲。
清寧宮不同於其它宮殿,其中的植物除少數可以由太子決定,基本上自太祖朝起都有規定,不得隨意移植。
薛姮設身處地地想過,哪怕他再敬愛、思念殿下,也不敢在還是個沒實權的小屁孩的時候無視祖制。更何況他也不知道恒珽喜歡什麼花。
他見過很多人,知道「愛人」是什麼樣。
「……殿下,我認為您應該知道一件事……」薛姮撤回來,手指絞著衣裳悶悶道,「命格成結,還有一條件……」
「情意合一。」
他不敢看恒珽,就只低著頭,每往外吐一個字,聲音就弱一分,手心漸漸起了一層薄汗。
嚓——
刺耳地碎了一地瓷花。
薛姮被這動靜嚇了一跳,抬頭想從嘴裡擠出點話,就看到恒珽正愣愣地看著自己,嘴脣微微顫抖著,臉上是從未有過的慌亂,和難以置信。
薛姮自然愧疚,他當然知道這件事說出來對恒珽而言有多殘忍。
可他甚至長過恒珽二歲,幾乎是以長輩的心態看待恒玥的。這些年看他割血,看他寫下一篇篇悼文,看他一個人照顧滿院花草,他怎麼沒有一點心疼呢?
他不能跟恒玥說,因為對恒珽不公平;可不跟恒珽說,對恒玥也不公平。
玉珠玎玲噹啷地打在一起,兩人才算有些回神,只聽恒玥被碎瓷驚到:「這怎了?」
他慌張地衝過來執起恒珽的手檢查,「可有哪裡傷到?」
「……無礙。」
恒珽連忙掩飾過自己的異樣,見恒玥頗有責備意地看著薛姮,手掙脫出來安撫性地拍拍他,「一時失手罷了。」轉而笑對薛姮道,「你陪我下棋應是累了,莫若先回宮休息。」
待薛姮退出去後,恒珽一時像脫了力一般,疲憊地將手肘撐在棋盤上,對恒玥揚手道:「你也先出去吧。」
恒玥一把抓住他的手,「我不能走。」
恒珽猛地發力想抽出來,但哪裡敵得過恒玥?他越是要抽出手,恒玥就越抓得越緊,好似要生生捏碎他的骨頭一般。見他吃痛,恒玥心裡不忍,只是不停哀求恒珽不要趕他走。
恒珽不肯放棄,但漸漸地就耗盡了力氣,竟然是直接倒向地面。
一聲悶響,骨頭磕在地面,卻不覺疼痛。
腰上突然被緊緊地箍著,迫使恒珽貼向一個寬厚的胸膛,他睜開眼一看,原來恒玥在他落地前突然跪地,結結實實地在下面墊著以免他受傷。
恒玥像個毛毛躁躁的孩子,只知要把珍愛的東西牢牢抱在懷裡,把恒珽箍得很痛。
可是不住發抖的他讓恒珽心更痛。
他的手不得動彈,他小心地去蹭蹭恒玥的臉,希望能抹去他的眼淚。
「……哥哥求你了,天淳。」開口才發現自己也哽咽著。
「我不能走。不要趕我走,皇兄……不要留我一個人……」
恒玥控制不住地要把他抱得更緊,哪怕這樣會讓他更難受。他恨不能將恒珽融進自己的身體裡!
他太害怕了。
恒珽讓他離開過很多次,可剛才的語氣瞬間讓他又回到了承正二十四年,那個可怕的生日,白布下的恒珽也是這樣把他丟下,再也見不到了!
他有預感,今天若真的走了,以後就再也碰不到恒珽了。
「您有心事,可以跟天淳說……天淳長大了,真的長大了。皇兄不喜歡的事再也不會有人逼您做了,不要什麼都不說,不要只趕我走……」
句句話像把把利刃,絞割恒珽的心。
他從未覺得如此疲累過,想問蒼天,問鬼神,「為什麼?」
「為什麼偏偏是你啊,天淳……」
恒珽想起看到恒玥的第一眼。
被乳孃抱在懷裡不吵不鬧,別人來逗他也沒什麼反應,直到看到恒珽,才笑了出來。
明知道新生兒還什麼都看不清,可他睜開眼望向自己的那一刻,就像是某種不可抗力,恒珽立誓不會讓任何人傷到他。
恒珽有很多兄弟姊妹,即便是親如恒琛與和憲,他都不曾有過這樣強烈的感覺。那時候他只以為是自己及冠後對「長兄」的責任有了更深的認知。
恒玥只在他面前展現天真爛漫的一面,可他又何嘗不是只對恒玥特殊呢?
他可以和恒琛商討政事,可以與和憲一起玩笑,甚至可以與先帝先皇后撒嬌。但他只能在恒玥面前偶爾顯露疲憊之姿。
別人需要的是皇太子。
而恒玥可以只需要哥哥。
恒玥請名後,恒珽還堅持在私下裡喚他「天淳」這個乳名,他希望與恒玥成為「君臣」之前儘可能久地當好「兄弟」。
但恒珽從未想過這會成為自己與恒玥痛苦的根源。
這悖德之情感好像他三十年不愈的心疾,支撐恒珽活著,又讓他痛不欲生。但心疾已經痊癒,此情亦可消麼?
他不勝其苦,那麼恒玥呢?最初意識到這情感的時候,沒有自己在身邊,他又該怎麼辦?
「為什麼不可以是我,皇兄?」恒玥此時已經冷靜下來,輕輕放開了恒珽,「就因為這一聲皇兄?因為我是您的胞弟?」
在恒珽有些愣神的時候,恒玥略略扯開衣領,把掛在脖上的紅繩系著的長命鎖拿出來。
那是他滿月時恒珽贈的。
「你……怎麼還掛著?」長命鎖最多戴至及冠便該取下了。
恒玥笑笑,「皇兄贈的,天淳都收著。」
言畢,他就變換了臉色,猛地一拽便扯斷了紅繩,那長命鎖被他掉在地上。然後就從袖內取出柄短刀,不由分說地就將那鎖劈成兩半!
「你——」「恒珽。」
恒玥低垂著頭,聲音略顯沙啞地,第一次喚恒珽的名字。他不敢抬頭,克制著自己僅是顫抖著手撫上恒珽的臉龐。
「我不在乎。不是因為我是皇帝。只要是您,無論什麼身份,縱使違背天理,縱使不容於世,我也會遵從本心。您知道嗎?這是『世世輪迴』的緣,焉知我們是第一世,又焉知我們是最後一世?命格既鎖,焉能因所謂世俗相離?」
「若您認為這聲『皇兄』是束縛……此長命鎖乃皇兄所贈,今日既碎,你我之間兄弟情分徹底斷絕。若您認為這血緣是禁錮,人死則情斷,新生即重構。」
「您可以留我一廂情願,但不能再趕我走。我承受不起您再次離開了。」
二十年太長太長了。
在看到恒珽屍體的那日他就想一齊死去,但很快聽聞恆理登基,並讓其長子入住清寧宮的消息。那一刻起,恒玥就為恒珽報仇而活著。待恆理被自己處死,迎回恒珽的棺柩後,他又為使恒珽復生活著。
恒珽就是他活著的理由。
哪怕他的存在、他的感情會讓恒珽痛苦,他也自私地不想讓恒珽遠離自己。
皇兄不論如何都會慣著自己的。
兩個人沉默地跪坐在地上,直到金烏從中天向西滑落,恒珽猛地握住恒玥放在他手裡的短刀向遠處飛擲出去,兩手環上恒玥的腰往回收,使他的胸膛緊貼上自己的胸膛。
兩顆心臟以最近的距離,竟是同頻熱烈地跳動著!
恒玥自己都詫異了:「皇兄……」
「命格成結,條件其二——」恒珽似是嘆了口氣,「情意合一。」
恒玥呼吸一窒。
情意合一。
這是他做夢也不敢奢望的四個字,卻從恒珽的嘴裡講出,甚至真的有實證在。
情意合一?
他該以什麼神情回饋?或驚訝,或歡喜,或質疑……什麼都不會。除了愈來愈響的心跳聲,他什麼也感覺不到,一個音節也拼湊不出來。
沒得到回應的恒珽有些不滿地戳戳他,猝不及防回過神來的恒玥卻是不由分說地扣著他的後腦吻了上來。脣瓣相貼的那一刻,好似有電流同時遊走過他們的全身,最後刺激得頭皮發麻。
恒玥很不得章法地胡亂啃咬著恒珽的脣,甚至有一處溢出血來,恒珽卻只是甘之如飴地承受著他帶來的痛。
感覺到恒玥的舌頭蠢蠢欲動,恒珽主動去引誘,果然被他勾纏住。既相遇,便都不捨得分開,兩人各自暗暗較勁,津液順著嘴角流下也不甚在意。
直吻到兩人都有些喘不過氣來,才頗為遺憾地分開。互相一瞧,皆是面紅耳赤的狼狽模樣,忍不住笑出聲來。
恒玥笑著待恒珽用衣袖替他拭淨嘴角,看了眼桌上的漏刻,先扶著恒珽坐回去,出去讓候在門外的啞奴上膳食。
聽到要備豬油,那啞奴露出略帶玩味意的眼神,被恒玥一瞪就瞬間收斂。
恒玥最後小聲吩咐道:「讓恭王明日去乾元宮見朕。」
——
卯初以前,恒玥便醒了。恒珽素來淺眠,恒玥擔心驚醒他,盡力放輕了動作。不成想,剛從床榻上坐起,就突然被一隻手撈了回去。
恒珽還不願意睜開眼,聲音含糊道:「還未至時辰,去這麼早做甚?」
恒玥啞然失笑,難得撒嬌的恒珽實在惹人愛憐,他輕吻恒珽的眼皮,「今日是朔日,我得回去換皮弁服。皇兄接著睡,我已囑咐過下人了,醒來倘有不適就喚來伺候。」
豬油效果不錯。
儘管恒玥自認足夠謹慎,但皇兄若還是初次的話,不適是難免的。
恒珽一聽就也想起昨夜,黑著臉趕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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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願以周忠堂為禁衛軍統領?」恒玥閱畢,將手中的奏疏收起,抬眼看著面前的恭王。
被他這樣掃視,恒松並不露怯,拱手答道:「禁衛軍職責乃護衛陛下,禁衛軍統領更是身擔要職,非才華超衆不能勝任。然周忠堂資淺望輕,未聞其才,恐難服衆。」
「莫非恭王認為,如今內閣皆為奇才麼?」
知臨十年以前的內閣元輔為恒琛的先生,恒琛親政時期竟也真的把政務全權交由內閣處理,導致後來內閣獨大,當然也首當其衝地成為恒玥親政後的開刀對象。
現在閣臣都經恒玥親自選拔,任期有限制不說,其才能至多只能評為「中庸」。
但這正是恒玥想要的。
在皇帝能勝任一切的時候,聽話比才能更為可貴。
恒松懂得這份自負,「陛下若欲施恩庶族,何不以王斂為統領?此人年資尚佳,素來自詡孤臣,從不與人結交,甚至多有交惡。前年秋獮時臣侄曾與其同獵,竟不敵於他。」
恒松畢竟是恒琛之子,武藝在今朝也是數一數二的,聽他如此評價,恒玥著實有些驚訝。
不過,更吸引他的不是這個,「既不與人結交,你因何舉薦他?朕記得,周忠堂與你自幼相識,很是相好。」
「……十五年時,臣侄曾出宮,不料與隨侍走散後遇險,彼時寡不敵衆,幸得有王斂出手相助。事後臣侄幾次欲相報,皆是推脫不受。」
「把朕當作你報恩的工具了啊。」恒玥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別跪了,朕沒有要問你罪。既然你看好他,那——」
正殿外瓷器落地的聲音打斷了恒玥的話,他略一皺眉,「李伴伴,外面什麼動靜?」
這邊李世德聽到恒玥質問,急匆匆跑進來,「回萬歲爺,這新來的不懂事,把茶杯碰碎了,奴這就把他拉下去教訓!」
「既是新來的,何必你親自教訓。」恒玥煩躁地擺擺手,「朕欲提拔王斂為禁衛軍統領,他既不受金銀……伴伴,你去萬象殿,將龔將軍的那柄名劍取去賜予他吧。」
「是。」
李世德應下後連忙退下了。
眼看他合上正殿的門,恒松皺眉道:「陛下此舉太過危險。」
「李黨心急,朕也沒心情陪他們演下去了。」恒玥繼續埋頭,將同一人上奏的奏疏與請安貼分開,打開奏疏,「周忠堂其人,你可信麼?」
恒松先是沉思了一陣,謹慎答道:「為人忠正。」
「忠的是君,是民,還是你?」
恒松聞言一驚,當即俯首跪地,「陛下明鑑!」
恒玥見他這樣反而有點心累,捏捏山根,無聲地嘆氣,「起來說話。」
造孽。恒玥心想。這些年他把皇權收得太緊,尤其當年恒琛一事,想來要恒松心裡毫無芥蒂也難。
「朕不在乎他忠的是誰,但你要在乎,明白嗎?」恒玥面不改色道。
這是一句「教導」。恒玥與滿臉震驚的恒松對視一下,便知道他理解了自己的意思。
恒松評判人時多謹慎,能得到他「忠正」的評價,那必是可信。至於君、民、恒松,無論周忠堂忠的是哪一方,到底不是李黨陣營,不在恒玥考慮的範圍。
萬壽節以前,恒玥並不指望真的能讓恒珽復生。
他實在厭倦帝王的生活了。縱容李黨勢力壯大,讓恒松與王斂接觸,面上不合,本就是要順著李世德的意思讓李黨逼宮,推恒松上位。
而他,並不在意自己的結局。
但恒珽既已復生,兩人命格成結,他就必須帶著恒珽安全離開。
恒玥那句話蘊含的信息太大,即便先前鋪墊讓恒松做足了心理準備,眼下他還是既驚又喜,堪堪才平穩住心情。
冷靜下來,還是謹慎更多,「陛下如何信得過臣侄?」
「信不過。」
見恒松明顯愣怔了一下,恒玥心裡發笑,到底還是太嫩。
朔日的奏疏明顯比平時多,重要內容也更多,恒玥依舊是埋頭邊批閱邊說與他道:「朕誰也信不過。」
「人無百年人,世有千年調。世間到底不會因一家之姓亡而亡,所以朕也不在乎誰坐在這個位置上。但朕之皇兄希望大梁強盛,朕就必須選最適合大梁的人。」
「你既清楚李世德所圖不在於你,除了幫朕,別無選擇。當然,你也可以試試,現在就殺了朕。」恒玥略微揚起下巴,挑釁意味十足。
所幸恒松是極理智和極有原則的人。
否則只要他動手,且不說是不是恒玥的對手,恒玥豢養的暗衛就能讓他當場斃命。更重要的是……
恒玥從手邊的匣子中取出個物件,拍在案几上。恒松抬頭一看,登時被震驚住——一對虎符。
準確地說,是禁衛軍虎符。其右符本應交由禁衛軍統領保管,此刻卻在恒玥手中。
「武宗朝以來的統領只怕是不敢猜,皇帝交與他們的虎符本就是假的吧。」恒玥忍不住冷笑一下。
這麼做是極其危險的。梁武宗仗著自己武藝出眾,根本沒考慮過往後皇宮遇難,禁衛軍不認虎符時其他皇帝該怎麼辦。
承正末年宮變時,若非皇長子早以重兵壓城,情況緊急下禁衛軍可以不憑虎符調遣,皇宮只怕淪陷得更快。
若非李黨野心暴露太早,恒玥也不會讓這對真虎符留在自己手上。
「這對虎符,你可以都收著。」
「陛下不可!」恒松幾乎是吼出來的。
他是堅決不敢收的。至少現在絕對不行。
恒玥卻不理會,繼續說下去:「朕只有三個條件。其一,王斂動手當日,你無論如何都要派兵護住清寧宮,不許任何人踏入。其二,屆時朕要帶一人出京,你不得阻攔。其三……朕的棺柩,葬入懋陵地宮。」
至於薛姮,他對恭王有恩,恒玥並不擔心。
恒松一時沉默。
他對於這位皇叔的感情遠比旁人想得複雜。
恒玥賜死其爹娘雖是事實,喪儀卻是給了他們最高規格,沒有抹殺掉恒琛的任何功績,更沒有牽扯到其他人。就連他自己,也一直被留在皇宮中培養。縱使年幼時有過怨懟,如今也不得不承認,恒玥的行為不能算錯。他只是選擇以皇帝的身份去對待自己的父親。
他畢竟是恒琛和柳靖姝的兒子。他很清楚很多時候,很多東西是不能受感情干涉的。如今既有對於雙方都有利的最優解,他沒有拒絕的理由。
但恒松很好奇,為何恒玥可以冷靜地擔當二十年的皇帝角色,如今又可以如此迫切地要擺脫呢?這位皇叔,究竟所求為何?
有些困惑不能問出口,有些卻可以:「懋陵……可是先、唔,昭聖皇帝陛下的皇陵?」
「是。」恒玥無視了恒松的驚愕,細思片刻補充道,「以親王喪儀入葬——不準反駁。」
還未來得及開口的恒松無奈作罷。
給先皇太子殿下修皇陵,重新以皇帝規格入葬,自己這貨真價實的皇帝卻只以親王規格陪葬?如此逾矩,若是朝堂上說與眾人,只怕早就跪倒一片要死諫了。
隱隱約約地,恒松似乎覺得先前的疑問已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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