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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如果有機會,元湛大概會請求古生物學的同學研究「古時地球人對早起的厭倦是否已經被寫進智人的DNA」的相關課題,以便爲自己的起床氣提供理論支撐。
「如果太陽曆3389年的今天連Moon都沒有發表相關論文的話,我建議你老實起床,」對吵醒室友一事毫無愧意的葉又嘉將眼鏡遞過去,露出兩顆虎牙,「然後和我去參加紀念日活動。」
提到「紀念日」,無需任何的前綴,全人類都默認且銘記它的特殊意義——這是人類正式完成星際遷移、徹底拋棄地球的日子。
但在學府星,今天亦是這顆除海陸分佈外幾乎復原地球的人造星球建成四百週年紀念日。
紀念日隔十個太陽年慶賀一次,其實如何激動都不爲過。
「但你分明只是怕跟柳沢リナ獨處會尷尬。」一次性夾起太多拉麪,水蒸氣一股腦地撲在元湛的鏡片上,「如果你有讓我不必乘車也能抵達中心廣場的方法的話,我可以去。」
中心廣場位於赤道及零度經線的交叉點,光是時區便與邦聯大所在地區差了九個。
「……謝謝你的婉拒。」葉又嘉肉眼可見地難過,重新篩選同行人的同時表示理解。
無論交通工具在進行提速改造的同時有多注重提升舒適性,像元湛這樣會產生暈眩感的依舊不在少數,更別提他昨天才經歷過邦聯史上屈指可數的造成人員傷亡的車禍。現在提起來,僅是目睹的葉又嘉都有些後怕。
目送葉又嘉離開後,還沒來得及規劃遊戲日程,好心情便被終端彈出來的Deadline提醒擊碎。元湛自我鬥爭了一番,還是認命地拿出厚重的紙質書預備出門。
幸好近兩週的學府星都沉浸在復古的狂歡之中,在一衆印滿地球元素的地球時代產品中,抱著磚頭似的古文字學專業書在路上也不算突出。
元湛推開咖啡店的玻璃門,風鈴聲驚動了前臺的虎斑貓,一躍躍進了打盹的文星頌懷裡。
「紀念日快樂。」
「嗯……啊、紀念日快樂。」文星頌還困著似地略耷拉著眼皮,「隕石拿鐵怎麼樣?雖然還是星際時代的口味。」
自然是沒什麼問題的。前二十年從未喝過咖啡的元湛近兩個月來光顧咖啡廳的每天,都是依靠文星頌的推薦。
元湛環視了一番,最終選擇在水獺全息投影旁的座位坐下。
「今天比情人節還樸素呢。」
「Elena最近在忙著談戀愛啦,沒有時間佈置。」
文星頌指著懸掛在元湛座位上方的大型地球模型同他抱怨:「這些還都是實心的,我們幾個花了好大力氣才掛上去。」
元湛順勢向上看,被嚇了一跳:「這麼大,實心?」
一切爲了復古,文星頌狀似虔誠地重複一遍店主的理念,明明服務機器人就在旁邊,還是堅持自己將咖啡端過去。
這邊,元湛剛翻到上次做標記的地方,桌上的光影搖搖晃晃,還沒來得急感到奇怪,就猛地被人用力地向外拉扯,全身因爲慣性直接斜倒摔向地面,重物砸下的巨響和陌生的心跳聲交迭著傳入元湛的耳朵。
發生了什麼只聽聲音也分辨得出來,他想起身確認書的情況,卻發現文星頌正抱著自己,緊閉著雙眼喘氣,緊張得彷彿方才與死神擦肩而過的是他。
元湛微微地動了動嘴脣,說不準是不是心臟跳動的聲波震得他腦袋暈暈。
他安慰性地拍拍文星頌,「……星頌?沒事了。」
「啊、啊!對不起!」文星頌突然應激似的,下意識推開倒在自己身上的元湛要自己起來,意識到這樣不對後又開始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啊啊啊啊——」
看著文星頌慌慌張張地又是擺手又是鞠躬,元湛一時也深感負擔,本想好好寬慰一下,卻不料只剛碰到手腕,文星頌就像受驚炸毛的貓一樣逃掉了。
「我我我我會重新做的元湛你先另外找別的位置吧啊對了我去檢查一下還有沒有安全隱患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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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呢?」
「然後我換到二樓喝到了服務機器人送來的咖啡,坐到天黑才終於把各聯合體對統一文字的爭論點整理完,幷在提交通道關閉前一分鐘交了作業。」
葉又嘉感到很沒勁地「欸咦」一聲:「誰問你這個!英雄救美欸,你都不會藉著感謝的機會加他嗎?你的終端被地球模型壓碎了嗎?」
終端都碎了的話手腕還要不要了……元湛邊靈活地運用雙手控制角色,邊在心裡吐槽葉又嘉的吐槽。
「兩個月了你都還沒有進文星頌的通訊簿,知道這是什麼概念嗎?我和リナ只一週就已經是互相說晚安的關係了!」
見葉又嘉還喋喋不休,元湛冷笑一聲打出致命一擊:「那交往半年多還是只能回宿舍過夜喔?」
葉又嘉同遊戲裡的Boss齊齊陣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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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聯大第二綜合實驗樓,地下三層。
實驗室內大大小小的螢幕持續運行著程式,站在主螢幕前的男人頻繁地打開終端界面,牙齒還磨著冰美式的吸管,只含糊地數道:「53、54、55……59、00——」
時間歸零的那一刻,他看向終端顯示的日期,終於放過了飽受蹂躪的吸管,在衣服上蹭乾手指,輸入了一串新的代碼。
「回傳數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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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湛久違地做了個夢。準確地說,是很多個夢拼接而成的夢。
他居住在距離中心星區——即學府星所在星區——最遙遠的聖格洛哈星區,整體的發展水平在全邦聯裡算不上太高,卻因其境內的大量礦星和受宇宙輻射影響變異的巨型貓貓(官方名稱)而聞名邦聯。
即使是已經接近一米九的元湛,走在家鄉的路上碰到比自己高半個頭的貓都是常態。如此之體型,若非毫無攻擊性,怕是只能被流放到其它星球獨自生存。
小小的元湛還不想回家,踩著飛板在路上磨蹭,遠遠地看見一隻巨型貓貓趴在路邊,便不動聲色地加速靠近。還沒有摸得到毛絨絨的尾巴,就聽到了有小孩子的哭聲——一個圓圓的腦袋探出來。
「圓圓、圓圓它不動了……」圓腦袋抽泣著。
這一切很熟悉,元湛聽見來自大腦的提醒。這是他應該記得的記憶,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在夢裡看清楚那位圓腦袋的臉。
意識到這是夢境後意識便與身體分離,他只能看見夢裡的小元湛觀察了一會,告訴他貓貓只是睡著了,又陪著這個陌生的小孩在路邊坐了很久。
「元元等等我——」
熟悉的聲音在自己身後響起,元湛轉過身,卻煩躁地發現仍舊是看不清對方的臉。
潛意識告訴他:你應該記住。
但夢裡的元湛只是把手伸過去讓對方牽住,「要是再這麼慢就讓你被抓回去好了。」如此說著,卻爲他放慢了速度。
「爲什麼不想回家?」
「回家要寫好多東西,太累啦……雖然我很喜歡,但現在最喜歡和元元玩!」
稚聲稚氣的回答還停留在耳邊,再一轉眼,遠方的房屋卻都變成爲火海。
元湛猛地驚醒,廣播裡剛巧開始播放即將到站的機械音。原來上了星際飛船後他倒頭就睡,此時是被葉又嘉和他一趟蟲洞穿越認識的新朋友的討論聲吵醒。
「……Moon進邦聯大的時候才十歲多點,結果到他畢業都沒人知道他長什麼樣,哪怕現在留校任教也用的虛擬形象,更別提加密的數據了。」
「這麼神祕,怪不得總有人懷疑他是邦聯大爲了對抗邦聯軍校搞出來的AI。」
「哈?拜託,Moon入學之前我們邦聯大的腦力就已經碾壓對面了啦……」
下了飛船,還有飛車,這才是對元湛最不友好的交通工具,僅十五分鐘的路程已足夠讓他頭暈眼花。眼見他搖搖晃晃下車結果差點跌倒,葉又嘉趕緊扶了一把。
葉又嘉和新朋友似乎很有共同話題,確定元湛一個人沒有問題後便不知要去哪裡瀟灑。他樂得清閒,沿著步道賞起梨花來。
這時間開得還不是很多,元湛的任務也逐漸從拍花到觀察花苞,一時漫無目的地走著,視線裡突然出現一棵異常旺盛的梨樹。元湛伸手碰了碰,果然是全息投影。
清脆的風鈴聲響起,有人從咖啡店裡走出來,元湛順著聲音望去,意外地與店內的人對上了視線。
抱著虎斑貓的人笑了笑,讓元湛慶幸沒有因爲懶而放棄戴眼鏡。
文星頌隔著玻璃說了什麼,自然是什麼也聽不到,元湛只得盡力通過口型分辨那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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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即將正確解讀出脣語的那一刻他睜開了眼睛,耳邊是葉又嘉超大分貝的叫早「服務」。
元湛沒什麼好氣地瞪著他:「給你三秒鐘闡述連續兩天吵醒我的理由。」
「說什麼呢,你不是昨晚才回到的嗎,我怎麼叫你?呀,起來吃早餐然後和我出去。」
元湛直覺有什麼不對,幾乎是奪過葉又嘉遞過來的眼鏡戴上,打開終端即見螢幕顯示的日期爲紀念日,也即昨天。
他心裡一邊念著不可能,一邊在葉又嘉困惑的目光下調開雲端,在看到最新的作業文檔還停留在0KB時,甚少有情感變化的臉明顯地有些扭曲。
「如果……」 元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右眼皮莫名奇妙地快速跳動著,「你有讓我不必乘車也能抵達中心廣場的方法的話,我可以去。」
「謝謝你的婉拒。」
若說這只是句試探,那麼接下來不加干涉而發生的、與記憶裡無甚偏差的事則證實了,元湛所處的時空有問題。意識到這點的他心情不可謂不復雜。
要知道,即使是蟲洞早已投入民用的今天,面對時空,人類最多能做到的也只有空間上的變動,「時間」,仍然是一大未知領域。但既然當下出現了問題,則至少能證明,它幷不是如此地不可觸碰,是可以改變的。
而比較棘手的是,現在幷不能確定究竟是只有時間出錯,還是時空到發生了偏移。若只是前者,頂多多過一天假期、重寫一遍作業便罷了;若是後者……
校園內的場景同記憶裡幷無二致,元湛抱著專業書走在去咖啡店的路上,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
平時各種嫌棄別人的戀愛腦,結果事到如今自己都還沒搞清狀況,第一反應就是來確認文星頌如何。
害怕是不同時空,害怕他不記得自己,更害怕見不到他。
所幸,Elena養在店裡的貓還是會被風鈴聲驚動,把趴在前臺休息的文星頌弄醒。
「紀念日快樂。」元湛儘量讓自己保持冷靜。
「嗯……啊、紀念日快樂。」
文星頌每回打盹再醒過來時總是貪睡一樣不願意完全睜開眼睛。元湛有時坐得久了,能撞上來交班的Elena笑他像小孩,剛睡醒的人不服氣地用還粘在一起的聲音反駁。
意識到來人是誰後,原先還勉強睜著一條縫的雙眼「噌」地一下亮了起來,沒等元湛看清楚就有一團什麼東西從前臺迅速飛進自己懷裡,撞得他連連後退。
「元元!」
粘粘糊糊的聲音充滿活力地叫他。
欸?
元湛腦袋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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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麼時候跟文星頌表白了?
—你什麼時候跟文星頌表白了?
—我在問你。
—我也在問你啊!
—連人家終端碼都不知道上哪表的白啊!夢裡啊?
二樓的雅座內,元湛憑藉著多年遊戲的手速飛快地同葉又嘉互傳訊息,強迫自己動用被衝擊得幾乎停止運轉的腦子處理文字。
—今天貌似是我們交往五百天紀念日。
—醫科大有我認識的哥哥,需要治療妄想症隨時聯絡。
「在和誰傳訊息呢?」
文星頌悄無聲息地從背後探出頭來,但目光只看著元湛的側臉,穩穩當當地將兩杯咖啡放置在桌上。
毫無防備的元湛自然是嚇了一跳,肩膀稍稍地聳起來,做賊心虛地把終端關掉,「葉又嘉。」
文星頌將鼻音拖得長長的,沒說什麼,在元湛對面坐下,開始同他講這兩杯隕石拿鐵的製作過程。
應該是想要被誇的吧?元湛不確定,但Elena曾經和別人說過這是需要哄著的孩子,而且他也樂於讓文星頌開心。但眼下思緒混亂,多少都顯得敷衍。
「星頌……」察覺到文星頌不滿的目光,他即刻改口,「星星,再講講我們的事嗎?」
「欸~剛剛講的還不夠嗎?嗯……我再隨便想想……」
在這之前接觸到的其他人無論是記憶還是動作行爲都沒有問題,依據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建立參照物的話,元湛自知自己就是現存時空的BUG。但面前的文星頌似乎既不同於自己,也不同與參照物。
今天不是傳統愚人節,文星頌更沒必要用這種謊話騙除了來喝咖啡以外沒機會交流的自己,那麼還有一種很大的可能性——
三個時空同時發生了交錯嗎?
元湛腦子裡想象著三個相交於一條直線的平面,有些頭疼自己一個文學院的爲何要爲難自己。
顯然,比起糾結於理工科都未能夠依據實例研究的難題,聽不同時空的文星頌複述一些戀愛實錄更吸引人。
文星頌說的故事其實很簡單。
他們的母親是多年好友,因此即使文星頌早出生幾年,還是和元湛認識幷且成爲了很好的朋友,一起長大、唸書。中間文星頌因爲身體不好,在家休息了很久,再恢復健康時已經和元湛成爲了同班同學。
後來兩人都沒什麼壓力地申到了邦聯大,一起從聖格洛哈星區出發。乘飛船的過程中雖然元湛自己暈得要死,還強撐著和文星頌聊天,被葉又嘉罵神經病。
至於在一起,那只是因爲一個誤會,弄得兩個人糊里糊塗的,互相解釋不清楚。最後還是元湛氣不過,把文星頌壓在牆上親了好久。
元湛挑了挑眉:「我先表白的嗎?」
文星頌捧著咖啡杯擋住了小半張臉,看不到什麼表情,說他明知故問。
「所以是什麼誤會?」
「你今天怎麼好像就是在故意讓我難爲情呢?」文星頌幽幽道。
見人耳朵紅紅的,元湛不確定是在害羞還是生氣,所以哪怕是真的好奇也只能見好就收。
「總感覺有些嫉妒。」
「元元在吃自己的醋啊,」文星頌往後靠到椅背,笑著看他,「那我們去約會好了。」
說完又自己恍然大悟般地蹦起來,拉著元湛的手想往外走,「呀,去約會好了!」
「不看店了嗎?」
「除了元元沒有人會在今天來了吧?就算有,星際時代就應該交給機器人嘛,怎麼能只有Elena一個人放假!」
兩人的手握在一起粘膩膩的,元湛試著握緊了自己的另一隻手,才知這是自己太過緊張冒出來的手汗。這樣的觸感幷不舒服,可是他不想放開,文星頌也牽得那樣緊。
作爲微觀的個體,沉浸在這黃粱一夢中是可被理解的吧?
只是借用了不同時空的自己的身份,算不得欺詐罪吧?
文星頌的約會,也只是在邦聯大校園內散步。當然,畢竟是學府星佔地面積最大、配套設施最齊全的高校,倒也不算奇怪。何況當事人樂於其中。
最後以兩人一起在巨型貓貓主題餐廳共進晚餐結束,文星頌主動提出可以順路同元湛回宿舍,結果就走在元湛後面,抱著剛剛抽中的貓貓玩偶,踩他的影子玩。
「難怪在咖啡店的時候經常聽Elena說你是小孩。」
「她就是經常講我壞話。」
元湛聞言笑笑,突然站住,手裡拿著方才揀出來的幾張拍立得:「星星, 這些送給我好嗎?」
「也讓我保留一些和星星的記憶。」
文星頌張了張嘴,剛想應下來,轉念一想豎起食指:「要交換!」
元湛問他想要什麼呢,文星頌搖頭晃腦地給不出答案,說這是元元應該考慮的事,我只負責接受和評估。
下一秒天旋地轉,文星頌發現自己的身體緊緊貼著牆壁,但後腦勺墊在元湛的手背上,可憐的貓貓玩偶被他們兩個擠得變形。
「怎、怎麼……」
文星頌像急得咬到舌頭一樣講不出話,元湛注意到他的耳朵又紅了,紅得比早上的還過分。
「星星猜一猜,我能對男朋友做什麼呢?」
說是這麼說, 其實一點時間都沒留給他,元湛說完便小心翼翼地吻了下去。
不知道是哪個時空的倒黴蛋的自己,就稍微原諒一下這鳩佔鵲巢的行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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