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雨,不是倾盆就是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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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的雨,不是倾盆就是滂沱。
缪攸一把伞根本遮不住两个人。她光裸在外的小腿上溅满雨水,被过堂风一吹,整个人颤了一下,贴在蒋斯与的肩上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这一下,把她憋了半天的眼泪全抖下来了。
蒋斯与赶紧放开,看见她眼圈通红、泪流满面,忍了好久才把笑意忍回去,抬手要替她擦脸,被缪攸无情地扭头拒绝。
伞下方寸之地,缪攸觉得自己进退两难。她自暴自弃地抹了两把脸,忿忿想,从遇到蒋斯与开始,每件事她都进退两难。
蒋斯与把伞又朝她那边倾了倾,假意看向四周,轻咳一声,说:“回去吧,雨好大。”雨势越下越猛,天也渐渐暗下来,伞上噼里啪啦,听起来好像下一秒就要被砸出个窟窿。蒋斯与把伞大部分遮到缪攸那侧,后背早就被乱飘的雨线和伞檐滴下来的水珠打湿了。缪攸看见他肩膀衣料上一大片暗色水渍,忍不住从他手里拿过伞摆正,说:“你回去吧。”
蒋斯与疑惑:“你呢?”缪攸向后看了一眼,说:“我坐地铁。”蒋斯与没有反对,而是露出他一贯的、让缪攸答应他做某件事时常用的表情,说:“我的车就停在前面路口,雨太大了,能不能送我一下?”
如果蒋斯与不是蒋斯与,而是路上随便一个试图以此搭讪的陌生人,缪攸可以有一百种婉拒的说辞。但现在蒋斯与就站在她面前,几乎半湿的衣料贴在身上,显出明显的身体轮廓,前额发湿趴趴地遮住眉骨,早没了形状,让他故意流露出的可怜更有说服力,缪攸张了张口,实在说不出一句不行。最后,她同每一次一样,憋了半天,还是答应了。
真的,她在蒋斯与面前,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蒋斯与的车根本不在什么前面路口,缪攸撑着伞和他走了将近二十分钟,才在一个地下停车场找到那辆普通黑色私家车。本来在停车场入口,缪攸说,她送到这里就先回去了。但蒋斯与说,他记不清是不是把车停在这里了,只好请缪攸再陪他找一找。缪攸咬了咬牙,故意嘲他:“不是停在「前面路口」吗?”哪知蒋斯与非常能自圆其说:“所以才担心这次会不会又记错。”缪攸不禁气笑了,但她立刻把脸转过去,没让蒋斯与看到。
蒋斯与拉开车门,缪攸站着没动。蒋斯与又开始循循善诱:“从这里去地铁站也挺远的,我送你一程吧。”缪攸手上收拢的雨伞顺着不断往下滴水,她其实整条连衣裙也湿了大半,鞋里浸了水,站在阴潮的地下停车场,实在不太舒适。蒋斯与又从她手里拿过伞,半推半就把她推进副驾,然后关上车门,很快启动,不给缪攸反悔的机会。
等车开出停车场收费口时,缪攸才回过神。这次,她认命且自觉地主动系好安全带。蒋斯与没骗她,确实朝地铁站方向去。不过他们刚靠边,还没停下,就看见进地铁的队伍已经排到了地面上。缪攸怔了怔,她很少在假日出门,更少来人群密集的商业区,根本不知道阴雨晚高峰的商业区地铁站会有这种盛况。蒋斯与似乎早就见怪不怪,但故意惊讶地说:“这么多人。”缪攸想,蒋斯与值得一个最佳装傻奖,明明在哄她上车的时候就猜到了,还在这里演戏。
不过蒋斯与的优点是不强求,就算半哄半骗,他也非常坦然地尊重缪攸的选择:“还坐地铁吗?”缪攸在心里长长呼出一口气,终于把脸转向蒋斯与,想瞪他但没成功,因为蒋斯与忍不住笑了。蒋斯与笑起来就像没受过伤害的单纯大学男生,你觉得他下一刻就会因太过纯净而乘风远去。
缪攸败下阵来,立刻偏过头看向窗外。蒋斯与不放过她,追着问:“还坐吗?”这时,后车拍了一声喇叭,但蒋斯与不理,连停车灯都没打,就这么干坐着等缪攸回答。缪攸发现,蒋斯与真的十分擅长应付嘴硬心软、吃软不吃硬的人,比如自己。他也不会强迫缪攸,也不会劝说缪攸,也不会放任缪攸,他总是能找到一种尺度刚好、不紧不慢的状态让缪攸自己选。看似放了多种选项,但到最后,缪攸能选的只有他想的那一种。后车连接又响了好几声长短不一的鸣笛,缪攸终于转回脸,面朝蒋斯与,今天第一次没有遮住笑,然后说:“走吧。”
回家,回的是谁的家。这其实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缪攸草率并想当然地以为,蒋斯与一定会先送她回家。但当车转向另一条去往别墅区的路时,缪攸又愣了:“你干嘛……”
蒋斯与心里怕她有一些不太好的误会,没有玩笑,解释说:“你的睡裙——”可是话刚说出口,突然觉得不对劲。一瞬间,缪攸也静下来。睡裙还落在16号别墅,是因为缪攸第二天仓皇逃跑,什么都没带走。本是小事,但由于两人心知肚明的某个原因,此刻成了禁忌。蒋斯与失言,微不可察地瞥了缪攸一眼。缪攸不笑的时候,神情很疏离,静了片刻,开口叫他:“蒋斯与。”
蒋斯与闻言变得认真,“嗯”了一声。缪攸斟酌很久,才不太流畅地说:“那晚……我是自愿的。你不用……”不用当真,还是不用放在心上,她停了半天也没说出来。话题到最后还是要聊到那晚。缪攸其实现在已经想通了,在她转身见到蒋斯与的那一刻就都想通了。蒋斯与收钱也好,退圈也好,就算真的谈恋爱结婚,她都不再自怨自艾,或患得患失。蒋斯与抱住她说他们是partner,缪攸心肿胀得快要漫出来了,但她很清醒。她不是不爱蒋斯与,也不是不想要占有蒋斯与。恰恰如此,她不想蒋斯与因之有负担。爱是她自己要做的,逃跑也是,包括最后回头跑过去抱住蒋斯与。缪攸那时想,原来蒋斯与真的懂,真的会在人群里救她。
蒋斯与知道他们绕不开那天的事,但没想到缪攸会在此刻率先挑明。现在车开在高架上,还有十多分钟就能到别墅。天色已晚,雨幕打在车前玻璃上,被雨刷器扫开后,很快又覆住。前车亮起尾灯,蒋斯与跟着缓慢减速,高架出了事故,有一段路缓行。蒋斯与在缓行中飞快地想,他要如何开口,如何解释才能打消缪攸的焦虑。但他想来想去,想的全是一些琐碎的事实。
他最后只能坦白:“我没谈过恋爱,不知道怎么和喜欢的人相处。想带你去晚餐会,想陪你打球,也想和你上床。”蒋斯与说到最后一句时依然很平常,但缪攸脸刷得一下红了。可蒋斯与却露出一些很浅的哀凉:“原来我到最后还是会对喜欢的人有这种生理欲望……”他转头看着缪攸,叫她的名字,用告白或求婚时才会有的郑重语气告诉她:“我连握着你的睡裙时都会有。”
缪攸突然意识到被困在那夜的不只她一人。蒋斯与见过太多性,做过太多爱,她以为他身经百战见多识广,根本不会当回事。她一个人为失爱痛苦,从没想过蒋斯与会不会。不,她理所应当地认为他不会。男性是侵入方,他们天生不必承担过多交媾里的负担。但在性之外,一旦涉及情,缪攸想,原来人皆如此。
前方缓行路段,彻底停了下来。应急车道上飞快驶过几辆闪着红灯的救护车。甚至有几个车主打开车门,冒雨去查看现场。
缪攸和蒋斯与仍端端正正坐着,唯有雨刷器机械式地来回摆动。过了一会儿,蒋斯与还是开口了,但他说的是:“抱歉。”缪攸狠狠掐了一下掌心,听见他又说:“口红是骗你的,不是客人落下的。下午说不记得车停的位置也是骗你的,地铁站人多我也知道。其实这周晚上一直跟着你下班。还有论坛也看了,但没要结婚。”蒋斯与一口气说了一堆话,句句意思不同。缪攸有的已经猜到,有的则很惊讶:“……你跟着我?”
蒋斯与真诚地再次道歉。缪攸蓦地捂住脸。蒋斯与知道说出这些,会让缪攸彻底厌恶自己,一个变态stalker,撒谎骗人,心怀鬼胎。但他只能说这些事实。他不适合做男朋友,也不适合结婚。他坦露对缪攸的情感和欲望,接受她的所有选择。
可下一秒,缪攸却从捂着脸的手心里传出一句语气平常的话:“蒋斯与,你能不能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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