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千金买骨,以待良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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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易回到府上,却见屋顶坐着一人,府内仆役围在下头往上看,纷纷指指点点,见张易回来,瞬时一哄而散。偌大庭院只余他二人,余晖自他面上扫过,那人却如铜兽般屹立不动,萧萧风中自有几分落拓味道。
“王著!”张易仰头唤他,嘴角不自觉带了笑,“你就是在上头望上一年,也望不出这大都城去!”王著听他话语,放眼一扫,重重殿宇果然尽收眼底,昏昏夕光勾勒出一片黯淡辉煌,却似一层层绕不出的围城,将人心尽数锁困。早知今日,当初又何苦来这权力场走一遭?
他心情萧索,更觉无趣,从屋顶一跃而下,便欲回房。张易自身后赶上来:“可是在府上呆得闷了?”“还能怎么样?大人眼下顾忌许多,又不准我随意行走。”王著闷闷回道,神色寡淡。张易凝视他半晌,心底忽地泛上苦涩,便柔声道:“等过些时日,我自带你散心去。”
而他所谓的散心亦非真正的散心,哪里容得他纵马出游,尽兴驰骋?他堂堂男儿行走人世,却不能用他真名实姓,每每想起此处便好生憋屈。亦不知东征一案后,坊间会如何说他王著?王著不忍多想,只盼噩梦般的岁月早早过去,张易如何吩咐,他便如何做罢。
两人出门上了马车,王著便问:“大人要带我往哪里去?”“见你恩主去。”张易笑道,车驾已缓缓驶起来。狭窄车厢并坐两人,难免窒闷,王著坐立不安,便要起身:“我骑马便好。”却被张易摁住:“你如今怎好抛头露面?”王著还欲开口,张易已倾身吻住。那人轻倚他身,捧住他脸温柔索吻,轻软舌尖舔过他唇,却把他心中块垒一一吻化。张易闭眼吻着,泛红眼尾扫出烟霞两片,而待他微微睁眼,潋滟眸光便开出了桃花十里。王著望着他近在迟尺的面庞,一时痴怔,只觉一身亦身处桃源,眼前一切全都做不得真。
“兀那画桥西,猛听的玉骢嘶。便好道杏花一色红千里,和花掩映美容仪。他把乌靴挑宝镫,玉带束腰围,真乃是能骑高价马,会着及时衣。”*
车驾绕过鼓楼,又上了海子桥,瓦舍里的唱词便咿呀不断,此时此刻,只如挥不散的柳絮,扰得他心烦。待两人双唇分开,王著仍是怅闷,沉默间忽然想到一人:“也不知怡云姑娘如今怎样了?”
却听街边的小旦唱来:“你看他雾鬓云鬟,冰肌玉骨;花开媚脸,星转双眸。只疑洞府神仙,非是人间艳冶。”*
眼前的“洞府神仙”听了却嗔他一眼:“你何来操心我的女人!”“哦?你的女人?”王著忽地看他,目光饶有深意,直待把他看得连头都低垂下去,才将人一把搂进怀里,“大人在床上分明是个雌的,心里何必记挂着女人?”听这一语,张易蓦地一惊,心头突突直跳,好在埋头在他怀里,教他瞧不见神色,过一会儿只传出忿忿语声:“王著!”“小人在。”王著若无其事,只从怀里平静挑起他脸,捏在眼底细细瞧。被那灼烫目光死死盯着,张易亦觉口干舌燥,刚想骂他,却被他强硬吻住,很快身体也被摊在车上,教人整个压下来。狭窄车厢内肉体被迫紧贴,随着车驾的颠簸来回磋磨,很快擦出不同寻常的热意。张易衣襟大敞,被他亲得头昏脑涨,眼见就要失控了,那人却忽地停下来,托起他腰将人抱坐怀里,咬着他耳朵低声道:“从今以后,大人再无需想什么女人,大人就是我王著的女人。”张易听他一语,又待想骂,车驾却咯噔停住,车夫下车道:“大人,东宫到了。”
张易整了整衣襟,无视王著脸上愁闷神色,只从容下车。王著跟着他下来,便低眉颔首,低调候在一旁。此时早有总管迎接在外,热情招呼起来。张易亦谦虚回礼,抬眼一瞥,忽见哄哄嚷嚷一众人等从角门出来,全都簇拥着一人,好生劝着什么。张易不免多瞧了两眼,总管见状,便附到他耳边道:“是阿合马平章。太子为此正生气呢。”张易当即了然,心底一笑,又看看王著,那厢并未听到什么,才放下心来:“劳烦总管引见。”
太子却在靶场内射箭,身边陪着数个小奴,尚有一位汉人学士捧着书卷,在旁讲解着什么。太子似心不在焉,连射三箭,箭箭偏离靶心,有一箭甚至脱靶,他暗道晦气,甩手把弓箭掷给随从,便不再练。再一抬眸,却见张易已在廊上立了多时,身旁立着一高大青年,垂首站其身后,面目模糊。太子见是他来了,忙使个眼色教左右退下。
张易拱手下拜,王著依样行礼。太子忙迎上来,待看到王著,颇觉眼熟,但一时回忆不起。张易知他心里忌惮,却不解释,只道:“刚刚可是阿合马平章拜望殿下?”不用他说,张易也料知阿合马所来为何,而太子心神不宁所为何事,又何须去猜?而后,果听太子道:“因东征一事,本宫已与那厮结下梁子,不过就审案一事稍稍过问,便弄得草木皆兵,连父皇也不得安宁。本宫到底是一储君,既已参预朝政,有何过问不得?”
仆婢已奉上茶水,太子匆匆呷了一口,便放置一旁。张易默默听他发泄,末了只问一句:“结下的梁子既解不开,便无须解了。时至今日,阿合马还能在殿下面前做好人么?”只消看他一眼,太子便悟到其话中深意,张易也不催问,只容他细细思量。而旁边立着的汉子仍是铁塔一般矗着,张易并不避讳其人。想到此处,太子更是心惊,摊手一看,掌心已汗湿了。
“眼下便唯有一条路可走了么?”太子低低开口,目光闪烁不定。见他心思摇摆,张易只是一笑,径自来到他身后,拾起案上书卷,随口问道:“殿下近日在看什么书?”说着又捧到他面前,粗重字迹一瞬堆在眼底,太子只觉刺目,似乎字字皆可杀人。
“……上用法严,多任深刻吏。太子宽厚,多所平反,虽得百姓心,而用法大臣皆不悦……江充自以与太子及卫氏有隙,见上年老,恐晏驾后为太子所诛,因是为奸……”*
王著隔得远,难以看到那书上字样,只见张易将书卷在太子眼前一晃,那厢脸便白了,颓然跌坐椅上,只是用手遮住眼,不忍再看,却挡不住张易语声句句传到心底:“殿下存了这样的念头,若传出去,便足以诛心了!”“枢使!”太子霍然起身,再忍不得,嘴唇颤动了几下,眼泪便滴答淌落:“事到如今,当真全无退路吗?”见他柔懦模样,张易亦有几分心软,出口之言却做利刃,句句戳他心口:“不然呢?殿下也想做戾太子吗?”“放肆!”太子厉声道,语气凌厉,却敌不过张易咄咄相逼,那厢似冶艳的狂花,步步招摇而来,开在无可回头的末路:“事到如今,殿下还想着退路?张某今日至此,便从未想过退路!殿下如若后悔,尽可向陛下举发张易!我张易包藏祸心!我张易诱人作乱!我张易私藏要犯!……王著!”
一声如惊雷,自天顶劈下,太子呼吸一滞,只见一道身影迅如闪电,堪堪掠至眼前,着眼一瞧,身底跪着的汉子已摘下笠帽,一双眸子亦如电光般精亮,灼灼盯住自己,恰如从地底钻出的幽魂:“在下王著,谢殿下救命之恩!”
“你、你、你是……?我、我何曾……?”太子摇头看他,一时却像见鬼,只步步后退,满脸不可置信,直到退到墙根,才恍然大悟,惊惧顿作恼怒,厉声指向那人:“张易!你好大的胆子!”
张易无奈一笑,也在王著身边跪倒:“殿下要做得大事,总要有个帮衬。”他低眉顺眼,又化作平素柔顺情态,让身旁王著也不由失神,直到此时才悟到什么:如若张易所言为真,刚刚太子见了自己,为何失态至此?
他突然不敢去看张易。
“古有千金买骨,以待良才,而今殿下不惜忤逆圣上,亦仗义相救。王著一身悉从殿下差遣,必杀狗贼,以报深恩。”
王著跪叩于地,按照张易所教原话,一字一字吐出,明明是自己的声音,听来却说不出的怪异。他下意识按按胸膛,听着那并非发自心声的话语,一时只觉无比陌生——自己竟像一个死去的人了。
院内冷风乍起,吹得枯叶纷飞,太子衣角亦翩然舞动,王著抬头仰望,那人却似乘风而起的仙人,高高在上的俯视自己,而自己,不过是被命运之手随意拨弄的蝼蚁。
“好个张枢使,难得为本宫用心至此。”太子再坐下时,脸色已恢复平静,只淡漠睨视二人,脸上似笑非笑。张易抬头望他神情,忽然觉得一阵发慌,可事已至此,自己才是当真没有退路了。他深深埋下头,跪叩在太子脚底,“圣上既命臣辅佐殿下,臣自当披肝沥胆,尽心竭力。”
“好个披肝沥胆!”太子冷笑重复,语声竟有些凄凉,他顿了顿,忽然俯身,抚了抚张易发髻,张易冷不防同他相对,脸上却倏地变色,只觉他偶然瞥来的神情,像极了深宫里的皇帝。
“只是阿合马那厮精明至极,日夜有数十护卫相随,旁人难以近身。本宫便想做得大事,想来也是不易,”太子缓缓说着,面色似带忧愁,待看向王著,目光又是转冷,“虽有义士效法荆轲舍身相助,又哪里能寻到一个樊於期呢!”
太子忽又瞥向张易,满脸质询,那厢似乎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便倾身上前,拉住太子的手轻轻一吻,“阿合马平素最惧何人?”太子怔然无言,似被那吻烫到,手也不自觉一颤,想要收回,却被张易强硬掣住,望定他一字一顿开口,“那所谓的樊於期,还能是谁?自然是太子殿下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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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前面两处*唱段引自元杂剧《墙头马上》;第三处*引自《资治通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