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盟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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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鸿打开通讯器,未读消息里有一则视频。
是韩亦简几天前发给他的,哨兵趁白苍云睡觉的时候偷偷跑到外面录,画面中韩亦简两眼乌青,话说得很慢。
「不知道这段视频应不应该发给你,希望他能看到——好吧,还是不要给他看。
舒鸿,我就长话短说了。
在西洲的黑墙里,你应该看到舒念把母舰压缩到玩具大小。这种失维造成的时空紊乱很难扭转,实际上我猜测,我们看到的舒念也不是真正的“他”——他可能进入了维度之间的缝隙之中,或者早已湮灭,存留下影像。
那堵黑墙,是一个真实的“汉诺塔”,也就是永恒“3”问题。当墙内的人数刚好为3时,最终只有一人能活着走出去。就像汉诺塔一共有三根圆棒,最终却只能把圆盘从一根棒移到另一根棒上。这么说你应该能理解了,生存的希望只能转移,不能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散。
姜远恕和司琴破解的路径也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它就已经是某种……死局。所以,还请你让他别自责。」
说到这里,韩亦简笑了。
「不过那家伙,应该也不会自责吧,满肚子黑水。
舒念当时问了我一个问题:地狱,炼狱,还是天堂?
后来我才想起,你说过这是《神曲》的篇名。我选择天堂,他放白苍云出去——如果我代表着“地狱”,那么舒念就是“炼狱”。在阿云离开之后他抽出了胸前的密钥,应该是那个时候时空错乱释放出大量射线,我其实没什么特别明显的感觉,只是——」
韩亦简咳嗽了一声,擦掉暗暗流出的鼻血。
「好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我死之后想埋在北区的那座山头上,阿云说过会带我去看凤凰花。母舰已经完全摧毁,如果姜远恕还想重建的话,可能要抓紧时间了。
母舰过去所有的资料都在实验室的书架第三排的芯片柜里,密码是白苍云的生日。
以前我挺讨厌你的,现在嘛,说不好。如果不是你阴阳怪气,我可能会更愿意和你说话。所以就不要为我太难过了,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问题,要怪就怪汪泽蔚,这个逼崽子,当初我就不该拦着姜远恕放走他。
我还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帮我完成……」
韩亦简最后说了什么,结束了视频的录制。
「替我好好照顾白苍云。如果他做了傻事,把我们埋在一起吧。」
“在看什么?”
舒鸿收起通讯器,姜远恕解开安全带,起身侧过,给他胸前戴上白花。
“韩亦简他,生前给我发的视频。”
“……这样啊。”
姜远恕细长的手指搁浅在他的肩上,安抚地捏了舒鸿一下。
“外面下雨了,记得带伞。”
舒鸿与姜远恕都穿了纯黑色的西装,胸前配了一小朵纯白的花,撑伞走进雨中。整个寒山剩余的人全都前来参加葬礼,清一色的暗色正装,透着雨帘摸不清表情。
司笛的黑色礼裙被雨水沾湿,下摆的纱贴着小腿,宛如残落的玫瑰。她用慢而冷的目光扫视在场所有人,最终取下伞,让雨水直接淋在她的身体上,肃穆凝重地开口。
“尊敬的朋友们,大家下午好。”
“我们的好朋友、好同事、好战友韩亦简于纪元501年5月22日上午十一点零二分因心衰去世,他的爱人与伴侣、同样是我们的战友的白苍云于纪元501年5月23日上午七点十一分,带着深刻的牵挂与无限的眷恋离开了我们。”
“这不幸的噩耗让整个寒山都陷入巨大的悲痛,我们心痛惋惜,实在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韩亦简待人真诚,能力突出,总是自告奋勇地去往最危险的地方;白苍云医者仁心,悬壶济世,在年轻的生命里救人无数,来到寒山后更是尽心尽则地帮助我们克服许多棘手的问题。”
“虽然这对伉俪的生命短暂,但身为向导与哨兵的他们已经拥有了世界上最忠贞不渝的爱情,携手走过风雨,一起奔赴轮回——我们愿意相信,他们是带着无限的爱意走的。”
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38
雨水溅进舒鸿的眼里,他分不清眼前蒙雾的世界,只有沉默的黑。
“斯人已逝,幽思长存。望生者在缅怀中砥砺,愿我们铭记此刻的大雨。”
白花被风吹落到泥土里,沾上凤凰花瓣,白里染红,凄惨而鲜艳。舒鸿俯身拾起胸花,用手指擦了污泥,重新别回。
他想起昨夜的会议,寒山内所有人都来到休息室,围坐在一圈,商量他们的去路。历时三年建造的母舰已然被摧毁,饶是姜远恕,也感到一片空虚,不知所措。
行星还有9年就要撞上地球,他们将何去何从?
就算理智清楚,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重启母舰的制造计划,可没有一个人开口说出这句轻飘飘的提议。像刚刚流产失去孩子的母亲,她又如何能说服自己“往前看”,不去想那些血淋淋的灰暗记忆,强迫自己迎接下一个生命呢?
“……最后,让我们用鲜花来与他们告别。”
舒鸿呆呆地跟在姜远恕身后,走向墓碑,放下雏菊与胸前的白花。
韩亦简与白苍云将长眠在凤凰花开的山头。
石碑上刻着紧紧相贴的两个名字,除此以外,只有记载他们出生年月的日期,以及一句简短的话。
“爱到分离才相遇。”39
这是舒鸿为他们题的。下葬那天,他为白苍云穿好圣洁的白礼服,将猫眼石项链放在他与韩亦简交握的手中,又放了一本《飘》到棺木里。
他们发现白苍云不见了的时候已经是23日的傍晚,在北区种植园的角落里找到紧紧依偎的两具尸体,白苍云手中拿着一管药剂,微微地笑着,靠在韩亦简怀里。
“他不是殉情,只是太痛了。”舒鸿对姜远恕说,“哨兵死亡之后,联结的向导会痛得生不如死,以前有失去伴侣的哨兵撞墙自杀,还有更多人终生郁郁寡欢,伤心欲绝。”40
与其苟活,不如寻求一个解脱。
姜远恕突然觉得好累,身体的匮乏和心理的疲惫让他只想抱着舒鸿,逃避地不去想别的事情。
“舒鸿,我们走吧。”
姜远恕附在舒鸿耳边,委顿地说:“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只有我和你,没有其他人,好不好?”
“……好。”
舒鸿答应与他私奔。
逃吧,自欺欺人地逃跑吧,我们不是电影的主角,没有救世的义务与责任,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所以我们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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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姜远恕一共研制了四架飞艇,被舒念顺走一架,还剩三架。
白苍云头七过后,舒鸿正式和司笛说了他们的想法。司笛没有太多阻拦,只是让他们想好再做决定。
“对不起,笛姐,当初是我执意要建飞艇,现在临阵脱逃……”
司笛打断了姜远恕的话,让他无须多言。
“小姜,去做你想去做的事情吧,拿上这个通讯器,寒山永远欢迎你们回来。”
「有时我会想,也许最好的生活方式便是将每一天当做自己的末日。用这样的态度去生活,生命的价值方可以得以彰显。我们本应纯良知恩、满怀激情地过好每一天,然而一日循着一日,一月接着一月,一年更似一年,这些品质往往被时间冲淡。」 41
他们开走飞艇,披星戴月。
首先去菩提苦海牢,姜远恕带舒鸿去看他当年待过的、真正的监狱。
“舒念说的‘烫生肉’,你参加过几次?”
“五次。”
姜远恕本来还想推门进去转一转,门缝里钻出几只畸形的硕鼠,对他们龇牙咧嘴地叫唤。舒鸿担心监狱内陈尸太多,已经全部腐烂,是鼠疫的温床,连忙后退几步。
“这地方就不应该存在。”
他们又回到飞艇,驶离海岛。
“过去的这个月,我总觉得像一场梦,你知道吗,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如果是在小说里,不应该会用长篇大论去刻画那些场景么?”
可韩亦简就那样迅速地死去了,像今朝盛放的花朵经历一夜的风霜就会枯萎,时间挟持着他的病躯,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
在疾病面前,在天灾面前,在宇宙面前,人类一如既往地渺小。
姜远恕自责不已:“要是我早一点破解出路径,会不会有不一样?”
舒鸿把视频放给他看。
“汪泽蔚……是汪泽蔚告诉舒念的?”
“没错。”舒鸿看向下方的汪洋大海,不可避免地想到曾经姜远恕深蓝色的瞳孔。“姜远恕,我有一件事情,想和你一起完成。”
“你说。”
姜远恕有些紧绷地望向舒鸿。
“来到寒山之后,我一直在整理一些史料和文献。尽管书籍浩如烟海,可在AI的帮助下我已经完成了一大半的工作。”
“我想把迄今为止所有的历史资料都刻录进一个载体上,芯片或者更大的什么东西,然后用火箭把它发射到太空里面。”
“能告诉我原因吗?”
舒鸿垂了眼,左耳坠着的羽毛轻轻晃动:“你说过,方舟计划是错误的,人类几乎已经全军覆没了。如果我们死之前能够留下什么记录,万一将来的某一天,外星文明找到了这片——秽土,人类的历史还能存续下去。”
姜远恕觉得自己已经疯了,他居然为舒鸿所说的、洞心骇耳的、宏伟又荒诞的计划而心潮澎湃。
我们为什么需要历史,为什么否定虚无主义,答案不言而喻。因为我们想在浩瀚的宇宙里刻下人类的足迹,不是为了征服,而是为了证明,人类顽强而笨拙地存在过。
“好。”
姜远恕被橄榄枝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时,他没有向人类的命运低头;可此时,他却为舒鸿俯首迁就。
“航天启蒙时代,科学家尝试过向火星发射一种图案。如果火星上也有智慧生物,那么他们也可以从这种数学语言了解到地球上人类的存在。”舒鸿从背后拿出一个正方体,每一面都被划分为九宫格,其中某些方格内画了点数。
“这种图案名为:幻方。”
幻方起源于神舟大地,被称为“洛书”或“纵横图”,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数学游戏。姜远恕已经预料到舒鸿会说什么,两人心领神会,默契地微笑。
叫它“幻方”吧,承载着人类亘古通今数千万年的遥遥历史,经由世界上最后的文史学生之手,飞向苍穹。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做爱,生涩靠近的身躯被耳鬓厮磨挑起情欲,忽而猛烈地交缠靠近,在暧昧的水声中接吻。飞艇四平八稳地航行,舒鸿却身处颠簸之中,无助地攀着姜远恕的肩膀,在哨兵的背上留下长长的血痕。
就在这一秒,哪怕坠落也无所谓。他们紧紧交合在一起,天空不见飞鸟,在悲凉又旖丽的密闭空间内,诉说着密语心事,雨送黄昏。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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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本章标题:“山盟虽在,锦书难托”——陆游《钗头凤》。
38 辛弃疾《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
39 米切尔《飘》
40 请珍爱生命,如遇困难积极寻求心理医生帮助,为自己负责才是对他人负责,殉情不可取。
41 海伦·凯勒《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42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唐婉《钗头凤·世情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