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
-----正文-----
纪元500年11月11日,最后一批方舟计划登舰48小时倒计时。
身型高大的黑衣男子隐匿在阴影中,极好地收敛了自身的气息,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无人察觉。他靠在别墅厨房的外墙,稍不留神便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现在才回来?”
“昨天刚刚交一篇论文。”
“都这种时候了还有闲心搞学术。”
“你不是希望我这个样子么。”
少年淡淡地回了男人一句,便说自己洗完澡下来吃饭。
男人的脚步声靠近厨房的窗沿,随后推开窗,与黑衣男子对视。
“是你。”
舒常青不着痕迹地皱眉看了眼前的姜远恕。
“怎么,舒先生没想到我从菩提苦海牢里爬出来了?”
姜远恕用熟人交谈的语气说,声音却比晚风还冷。
“说吧,有什么事情?那封邮件的内容虽然危险,但现在登舰只剩最后48小时,你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舒先生既然肯见我,说明我找的东西基本上都是真的、能威慑到您位置的铁证。”姜远恕压低帽檐,让自己勾起的唇角不至于太明显,“觊觎姜氏石的机密,暗通橄榄枝内部高层,与第三区私通,参与蓄意谋杀诺贝尔奖得主和她的丈夫,恶意关押她的儿子……您猜,这些证据,我找了多久,又能判您多久?会不会影响到您登舰?”
舒常青丝毫不恼,面不改色,问姜远恕想要怎么办。
“可惜你们窥伺这么多年,也没有破解我母亲的秘密。我是她唯一的后继者,有权利和你做这笔交易。”姜远恕拿出一个分子盒和一枚芯片,摆到窗沿边缘,使它们处于危险的地带。“过往这些,我可以不追究,因为我们马上就要井水不犯河水,您去往宇宙,我留在这里。”
“你不登舰?”
舒常青深感意外,他对姜远恕的揣测最多是逼迫要一个方舟的舱位以求生。
“当然不,所以我接下来说的事情也与此有关。”
姜远恕把东西推到两人中线,光暗对比,泾渭分明。
“我要你把舒鸿留下来。”
舒常青捏着窗檐的手陡然收紧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姜远恕。
“理由?”
“我的理由不用你管,但我可以告诉你必须做、不得不做的理由。”姜远恕压下笑意,沉沉地望向他,深蓝的瞳孔里藏着无尽的海渊漩涡,根本就看不透分毫。“我会删掉所有威胁你的证据材料,然后把它们交给你。”
他将芯片与分子盒推向舒常青一侧。
“这是什么?”
“简单来说,这是能救人类命运的东西——也许——取决权在你。留下舒鸿,你能拯救一个方舟甚至更多人的姓名,如果不的话,你们会一起去死。听起来是个取向明显的选择呢,舒先生。”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些残破资料不都应该被你们看了千百遍么,怎么还没发现。”姜远恕扶额看着舒常青,宛如苏醒的雄狮看向自己的盘中餐。“你懂我的意思,方舟,姜氏石。等到合适的时机你唤醒位于A区445-673-2号舱位的这个人,然后把芯片交给他,后面的就不用我管了。”
舒常青伸手欲拿,被姜远恕拦下。
“舒先生,用不喜爱的孩子的命换上百万人的命,聪明人不会做错这种题。”
楼上水声暂停,舒鸿已经洗完澡了。向导浅哼着歌擦头发,湿润布料的摩擦声传进姜远恕的耳朵,使他失去所剩无几的耐心。
“既然舒先生不愿意,那么……”
“等等,我最后问一个问题,你是怎么认识舒鸿的?”
舒常青拿起窗台上的东西,冷声问他。
“合作愉快舒先生,有缘再见。”姜远恕压低衣领,闪电般的掠过砖瓦,留下一句不咸不重的话,“无可奉告。”
哨兵轻巧地跃上二楼的台石,藏好自己的气息,贴在浴室的墙外宛如偷窥的变态。从打开的细缝里他看见不明了的瘦削身体,舒鸿不经意地往他方向一瞥,红润的唇微张,淡金色的眸子泛着水光。
姜远恕轻声说了句什么,飞下台面,重新消失在夜色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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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鸿艰难地睁眼,头痛欲裂。
他四肢被绑了无法挣脱的分子链,只有脖子还能松动。好巧不巧舒念被绑在他正对面,兄弟俩大眼瞪小眼。
“哥……”
“别叫我哥。”
舒鸿暗自叹气,心想舒常青怎么还会用如此低级的手段,直接把他敲晕。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姜远恕那边又怎么样了……
姜远恕。
舒常青说的话浮现在舒鸿脑海,他一面相信着父亲的说辞,一面又抗拒接受这样的事实。
他有太多的疑问必须要当面与他对峙,为什么把他留下,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为什么……一切的原因都无法指向明确的答案,他认识的姜远恕还是真实的姜远恕吗?
相较于留在地球,他更想知道姜远恕瞒着他的原因。
姜远恕看向墙上的挂钟,离再次起飞不到半个钟头了。他与舒念被仍在母舰深处某个地方,近乎与世隔绝。
“哥……你是在找他吗?”
舒念胆怯地问,昔日里的张扬不知道去了哪。
“姜远恕现在什么情况?”
“不知道,但我可以弄开这个绳子,你等等。”
舒念摸索了一会便挣脱开来,立刻给舒鸿解绑。两兄弟还没说上一句好话,舒常青便推门进房,一时间空气都有些凝滞,干涩地滚入舒鸿的鼻腔。
“你们俩就在这里,不要离开半步。”
“爸,你疯了吗?”
舒鸿捏紧拳头看向自己的父亲,他依旧伟岸,依旧高傲,依旧疏远。
从来没有爱过自己。
“发疯你也得有个限度。好好数一数现在的舱位,你看看还能让他上船么?”
原本正好的20人,因为舒念的加入,一下子变得棘手的稀缺。只多出1人,却也偏偏多出1人。
把谁赶下去呢?总不至于让舒念走吧。
“你对他做了什么?”
“当初他用你来威胁我,现在我用你来威胁他,算不算以牙还牙?”大仇得报的快意让舒常青不住地狂笑,“我已经把耿终恕接回来了,你猜他从西区徒步走过来要多久?”
舒鸿脸色霎白,愣愣地说不出半句话,随而愤怒地挥拳,被舒念拦下。
“还给我!你把他还给我!”
“闹够了就好好呆着,母舰一起飞我会给你安排刻印消除手术。”
舒常青丢下这句话,锁门走了。舒鸿拼命地捶打着分子门,固若金汤。
“刻印,刻印……”
舒鸿深知此时慌乱没有任何帮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刻印使他想到联结,瞬间爆发出瀑布般的精神触丝,冲破母舰的躯体。
成功了,方舟还不至于用特殊材料斩断这样的联系。舒鸿焦急地往西区探过去,心越来越凉,最后终于在离矿场不远的地方抓到了姜远恕的精神壁垒,就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地刺了进去。
哨兵粗重的呼吸瞬间响在向导的耳朵旁,他能感受到姜远恕正在以黑暗哨兵最极限的速度往这边赶来,可就算再快,要于八点前到达也是天方夜谭。
“姜远恕?”
“舒鸿!”
哨兵立刻回应了他,调节着呼吸飞奔上楼。
“你怎么在这里!”
“别急,你听我慢慢说。你爸爸用师兄和你的性命威胁我,前十分钟才把我放出矿场。沿途所有的交通工具都被摧毁了,我正在全速赶来。”
“别怕,我马上就到了。”
“姜远恕,你他妈……为什么?”
舒鸿声音染上哭腔,隔着遥远的距离直击姜远恕的心脏。
他都知道了,这样卑劣的自己。
“为什么瞒着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也许你会觉得我是个变态吧,抛弃全人类命运不管的疯子,明明掌握了姜氏石的秘密,却始终没有公之于众。”
“舒鸿,你明白吗,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这样的我,怎么能让你看见。”
那些早已远去的方舟,搭载着万亿人的方舟,都因为姜远恕的一己私欲偏航。
舒鸿简直心痛地无法呼吸。
“可是我们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一起面对。当你因为怀璧其罪关在菩提苦海牢里受刑的时候,有哪怕一个人站出来为你伸冤吗?”
姜远恕脚下一顿,从楼顶飞跃着陆。
“姜远恕,我不管你是什么,你做了什么,我都想和你在一起,我只是想和在一起,疯子也好,犯人也罢,我想要你的全部,我喜欢你的全部。”舒鸿流泪到耳鸣,通过精神触丝传过去的话音也忽大忽小。“我一直在等你告诉我。”
姜远恕感到阵阵眩晕:“什么?”
“姜远恕,我们重逢的第二天,你还记得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姜远恕拼命地回想那一天的场景,舒鸿因为假性结合热睡得很沉,第二天早上……
“嘭——”
联结抽动的声音,他的后背在灼烧,滚烫着烙印下向导的情谊。姜远恕努力仰头,让泪水被风直接吹散。
姜远恕记起来了,那个清晨,阳光温暖灿烂。因为心系太久的向导终于来到自己身边,他用尽全力才克制住自己的冲动,却在开口的第一句就暴露了所有。
那时的姜远恕叫出了舒鸿的姓便及时刹车,他以为舒鸿不知道,可向导从第一刻起就洞悉了全部。
他的隐瞒,他的不可说,他的别有用心,他淤泥般想要拖拽住舒鸿的、龌龊之极的心。
“舒鸿,我的家里有一套授勋服,是联盟颁发给我优秀哨兵的证明。他们希望我能加入联军部队,或者任职橄榄枝的核心科学家。”
“但我真的没有办法忘掉那些芥蒂,我做不到……”姜远恕撑着自己发抖的膝盖,突出的指骨泛白。“他们想我为全人类而战,在杀害我的父母之后。”
怎么可能不恨,毁掉自己美好生活的那些人,高高在上地胁迫他服从。可姜远恕就是太硬了,像摔不碎的玉石,只会在地上凿出深深的凹痕。耀眼的、几乎得到想要的一切的姜远恕摔进了谷底,粉身碎骨,只有名为舒鸿的光愿意为他驻足片刻的善意。
那就够了。
那就是全部。
“可现在,以后,永远,我都只想为你而战。”
“因为我爱你。”
远远其道,可歌可恕。
姜远恕的名字,从出生起便注定他布满荆棘、蜿蜒崎岖的人生道路,看到最美的风景,所以才会更想抓住,所以才会一遍遍被命运敲碎脊梁,一次次宽恕自己,宽恕世界。
因为世界有他爱的舒鸿。
姜远恕滑进一片小巷,瓦砾划破他的手臂,流出汩汩献血。向导在他脑海里哭,姜远恕无能为力。
直到这是姜远恕才明白,他最大的梦魇不是失去,而是无力。
深深的无力感,什么也做不了。不能飞到舒鸿身边将他搂在怀里,不能捧着他的脸诉说爱意,不能把他从危险里救出来——因为他就是危险本身。
让姜远恕迷失了自己的危险。
他们多么渺小啊,像尘埃,像烟灰,像被风吹散的诺言。
“姜远恕,明天就是你的生日,没拿到我的礼物,你不准走。”
这是十月的最后一天,姜远恕生日是11月1日,比舒鸿大整整六岁零六天。
舒鸿的心宛如万箭穿过,喉咙咳出污血。维持精神联结的对话让他精疲力竭,他已经不剩多少力气了。
“……好。”
姜远恕跑下一栋小楼。
时间流逝得越来越快,像握不住的手中沙,越是想要抓紧,越快地溜走。姜远恕扛不住过于长途的奔波,在恰巧望见母舰轮廓的时候,沉默的舒鸿突然问身侧的舒念。
“你有什么办法让我能离开这里吗?什么都行。”
舒鸿斩钉截铁的语气让舒念愣住,只好说他试了很多方法都失败。
“除了这道时间裂缝,我无法控制他,也无法控制你的时空落点。你可能会回到十年前,或者瞬间苍老五十岁,或者飘到无人的小岛,或者掉进大海……无法预料,全凭天意。”
姜远恕听到他们的对话,不顾自己的脚步,几乎是踉跄着大吼:“舒鸿!我不准你那样做!”
舒鸿没有回他,只是轻轻点头,把手搭在舒念肩旁。
就算是死,他也要死在去找姜远恕的路上。
“哥,对不起,我不能帮你。太危险了,你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跟我一起走吧哥,我们在外星球还修一栋房子,天天看烟花,好不好,求你了哥。”
“他也不希望你去送死。”
姜远恕感到肺部已经快炸裂,大量吸入的冷空气让他喉咙腥甜冒血,长时间迈动的双脚无法再用力,停在母舰下方的空地上。
登舰长梯已经被收起,时间进入五分钟倒计时。
“舒鸿,你……走吧。”
让我目送你离开,让我孤单地于此处垂老。
“念念,哥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初没有去找你。我说过,永远不会怪你,永远是你的好哥哥。”
舒鸿抓着舒念的衣袖,用哀恳地语气求他。
“哥……”
“那样的遗憾,我已经不想再有第二个了。”
舒念忍受着巨大的煎熬,在舒鸿灼热的目光下解开自己胸前的纽扣。姜远恕隐隐察觉到什么,怒吼着、哀求着舒鸿。
“我求你,别去,你走吧,好好地活下去。”
“姜远恕,我离开你怎么活,你说话啊?”
“不是说爱我吗,不是说那些上天入地的鬼话信手拈来,怎么现在词穷了?我们昨天刚刚举行了仪式,你要背弃《朔月宣言》吗,姜远恕?”
“舒鸿,我说过要以胜利来谢罪,能不能让你的离开成为胜利?”
三分钟倒计时,母舰缓缓升空,离地越来越远。
“姜远恕,听好了。你走了那九十九步,最后一步,我来!”
姜远恕发出悲伤的哀鸣,宛如泣血的独狮。他感到联结扒皮抽骨地痛,像是要从他的身体里直接撕裂开了!
“不——”
他再一次感受到巨大的悲伤席卷了全身,山呼海啸地冲垮了所有防线,痛得快要晕厥。
“舒鸿!”
他猛然抬头,发现收登舰长梯的舱门还有一个小口,舒鸿赫然出现在那里!
巡防的舒常青被突然从时空裂缝里钻出的舒鸿吓得不轻,没拦住舒鸿的动作,反而是眼睁睁看着舒鸿跳出舱门,坠入高空。
在光怪陆离的时空缝隙里,舒鸿泪眼婆娑地看完了他的一生。
他以为自己就要死去了,眼前的走马灯越滚越快,忽然转动,全都变成与姜远恕有关的画面——
十一月重逢,雨里相拥;十二月南城,飘雪夜话;一月海边,落月琴曲;二月洪都,红日飞霞。三月行走在樱花飘落的千湖,四月抵死缠绵地结合,五月为故人撑伞送终,六月漫步于图书馆,八月在荷塘边乘凉赏花,九月送幻方升入苍穹,十月在倾倒世界的大雨里接吻相爱。
一帧一画,全都是他。
舒鸿感到很轻了,往上欲飘,却被固执地抓住。他低头往下望,眼泪扑簌簌地掉落。
我的哨兵,我的爱人,我的姜远恕,我的一切。
我的月亮不需要奔赴而去,因为他已经为我落下。
舒鸿轻飘飘地往下坠,身后舒常青的呼喊和更多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远,听不真切。姜远恕赤色的双眼近在咫尺,带着震惊与迷惘、痛苦与纠结,最后通通化为无限的爱意与欢欣,向自己张开双臂。
夜幕低垂,星斗灿烂。高飞的母舰收起最后的舱门,向着孤绝的宇宙一意傲行,带着人类最后的希望破浪远航,永远离开了这颗旋转的蓝色星球。
而空中的舒鸿已然绽开微笑,精神触丝将他与哨兵紧紧缠绕,至死不渝。
他要去找他的十一月。
至此,又是新的一年轮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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